戎鹤只笑了笑：“我是神仙。”没有告诉她，他捏造身份进入慕容府，便是为了等她。他并不确定她是否会来，尽管只需他施法便可以了解她的现状，但他始终不敢主动探寻，唯只是等候——不仅因为对凰瑛的承诺，更是本性里一种忧患畏怯。
所幸，她还是来了。从她搀着沉虞下轿入门，他便注意到她，端茶递酒、送入洞房，直到方才她坐在树上休憩，用红枣惩罚那个饶舌的小丫头……他都没有半点遗漏。她变得成熟了，也不似从前爱笑爱闹了，她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发呆——从前她是一刻也安分不下来的姑娘啊。他仿佛重新认识她一回，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令他喜忧交加。
曾经他拒绝过她的示爱，为她的变化而痛心，如今恍然发觉这是情爱必须付出的代价——如同他在太恒府里相思成疾的日月，他一度摒弃这些负面情绪，太清池愈见浑浊，而他再也回不到从前心平如水的境界，可他不曾后悔。
即便相爱带给他们无尽的哀愁痛苦，即便他们终不能相守，他都不后悔。
“你的意思是……慕容决这个人有问题？”香习顺着他的暗示猜测道，“难道他是魔？可我感觉不到魔性。”
“东方烎尊，娑兰。”戎鹤徐徐念出这个名字，“由妖入魔，擅使媚香。虽法力不及手下异师，胜在心机深细，手段毒辣。他如今躲在凡人的躯壳里，若不动用法力便不会泄露魔性。”
“可他现在正和沉虞圆房呀！”香习闻言大惊，就要往新房的方向跑。
“我已在慕容府布下结界，任何地方有异常，皆能感应得到。且他在我面前绝不会轻举妄动。”戎鹤从容不迫地拉住她，“娑兰原为兰妖，自阑相殿获得肉身后却不走正道修炼，反而偷习一门邪术叫‘春风一度’，将雌雄两条‘欢喜蚕’植入体内，可十倍提升修为，一百年能抵平常妖精修炼一千年。且他与同类交欢时也能吸摄对方的法力，不分男女。”他听见香习尴尬的轻咳声，唇角微扬，“因而他仅修炼两千年便堕入魔界，后来当上烎尊。但这门邪术有个弱点，每隔一百多年这两条蚕会在体内相遇交媾，需一个月时间，这期间他不得使用任何法力。若强行运气，只会自毁。如今他体内的欢喜蚕正是相遇时，他藏在人间，想来是避免被那些异师找到。”
香习挠挠脸：“他为什么要躲自己的属下？”
“他毕竟是通过非正当的途径当上烎尊，那些异师各怀鬼胎，不见得都服他。”戎鹤洞悉道，“想必从前的镰师便是其中之一。”在雩娄时娑兰之所以派出镰师，分明是想借刀杀人。
“你对魔族所有兵将都了如指掌吗？”香习惊叹，他究竟怎么知道这些的？
“只对他和凤欺略有了解。”戎鹤面上有片刻迟疑，决定暂不同她道明一切，关于他和娑兰的渊源，知道得越少，反而越对她有利。
香习并不知道他内心复杂的思量，只下意识地想要延长与他的交谈，又问：“我听说魔君凤欺原是你的师兄，为了凡人堕落为魔，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传言大多只可信一半。”能引来她的好奇，戎鹤自然乐意相告，“当年他与师姐争夺帝位时，便已私下勾结魔族，手段不算光明，自然受众神排斥，我亦站在师姐一边。恐怕那时候起他便对我心存怨恨。”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波动，“后来师姐一统神族，念着同门之情，并未究其过错。凤欺在神界遭受冷眼，便私下凡间，恋上平民女子，且育有一女。那时凤欺体内的魔性已不受控制，而他女儿生来孱弱，承受不了一半的魔血，只能靠仙芝维持生命，但活到五岁已是极限，濒死之时凤欺恳求天帝救她——”
“天帝不肯。”香习了然接话，“难怪说凤欺痛失爱女，便坚决不许魔族与人类通婚，原来是有前车之鉴。”她蹙眉疑惑，“不过依你的脾性，应当不会见死不救啊。”
“凤欺的女儿……乖巧，可爱，所以不适合留在魔族。”戎鹤意味深长道。
香习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凤欺的女儿没有死，但戎鹤不愿意让这个女孩待在凤欺身边，所以对他隐瞒真相？
“其实你见过她。凭你的心智，相信不久以后也会猜出来。”戎鹤故意吊起她的胃口又不肯点破，“这几日你尽量与我在一起。”他叮嘱道。
这种不放心的语气真的很像师兄啊。香习心里又苦又甜，笑嘻嘻道：“知道知道，你可是法力无边的戎鹤上神，连凤欺都怕你呢。凡人怎么说来着，背靠大树好乘凉啊！”她开起玩笑。从前一直觉得他遥不可及，今夜相逢却少了那种距离感，或许是因他与慎微三分相似的容貌和气质，在她只能对逝者缅怀的时候给予一丝寥寥的慰藉。
从前她在慎微身上找戎鹤的气息，如今却在戎鹤身上找慎微的影子。
明知道很荒唐，可她贪恋这一刻弥足可贵的温暖。
次日一早，香习便急着去找沉虞。
尽管昨晚戎鹤说过娑兰暂时不能使用法力，但她后来一想，圆房这种事需要用到法力吗？虽然她很凄惨的没试过——啊呸，凄惨个屁，那娑兰不知道打着什么算盘，万一沉虞被占了便宜——
仓促的脚步声倏地停顿，香习眼尖地看见荷花亭里一双俪影。
男子玉树临风，女子闭月羞花，背后映着广袤无际的人工荷塘，十里水光接天。他们脉脉对视，情投意合，乍一看竟真有天造地设之感。
香习一时有些恍惚，慕容决——哦不，是娑兰才对，他望向沉虞的眼神分明是怀着爱怜的，她再清楚不过，因为慎微也曾这样看过她。
如果是伪装，连眼神也可以如此逼真吗？
“香习，香习。”沉虞招手唤她，娇声细气。这一开口，便引得四周频频侧目，只好像梧桐秋千深深院里传来闺中新妇的笑语，于是连陌上风日也潋滟得像有声音，且还配着这样的倾世之貌，雪为轻粉凭风拂，霞作胭脂使日匀。
娑兰见她过来，客气一笑便迈出亭子，大方留给两人独处的空间。
香习与他擦肩而过时故意小声道：“今日兰香又重了些，该不是身子出毛病了吧。”也不管娑兰作何反应，便笑着走到沉虞对面，确定她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你昨晚……有没有特别的感觉？”她绞尽脑汁问出这么一句。
“还不都一样。”沉虞红了脸。
完了完了，肯定圆房了！香习痛心疾首，只能勉强安慰自己，至少沉虞没事，且气色看起来更好了。她试探问道：“你没觉得慕容决和以前不大一样？”
面对自己至亲的姊妹，沉虞便如实相告：“他前两世都是沉闷木讷的性子，如今倒是会说甜蜜话了。”说着又两颊生晕，满面陶然之色。
“果然有问题！”香习立刻煽风点火，“我早就觉得他古怪，大男人居然喜欢熏香，笑起来也邪里邪气的，哪像个将军的样子？他会不会是假冒的慕容决？”
“你错了香习，他如今的言行风格，更像我最初见到他的那样。还记得我以前说过吗，我最喜爱他身上的兰香，走过的一路都有蝴蝶流连不去，不像我，身上只有鱼腥味，可他从不嫌弃。”沉虞的眼神温柔笃定，她从来是个为爱奋不顾身的妖精，“我头一次这样确定，他一定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香习听得一头雾水：“他不会是用什么邪术把你骗了吧？”
“我们昨晚聊了一宿，一百多年前的事他居然都记得。他是书生的时候，不光从海贼手里救了我，还带着我走过许多地方，我们一起放孔明灯，一起躲避魔卒的追杀。我最初学会的那一招‘水龙吟’，也是他教给我的。”沉虞欣喜道，“许多私密的细节，他都如数家珍。所以我确信就是他。”
“躲避魔卒追杀？你糊涂了吗，他是凡人啊，为什么会被魔卒追杀？为什么你从前都没跟我说过？”香习叫道。
沉虞掩住嘴巴，惊觉自己失言，局促解释：“我是怕你担心，才没有告诉你。”她拉过香习的手，眸光似清蕊含露，一副娇弱可怜相，任谁也不忍苛责下去，“香习，你总将我妥善保护，从不允许我接近危险的人，我若说出来你肯定阻止我去找他。可我相信他不会伤害我。”
香习扶额喊停：“我们不聊他了，头疼。”
便在同时，荷塘另一端，娑兰走到默然静立的戎鹤身边，目光幽暗，嘴边却一抹春风笑意：“真难得呀，居然见到您老人家亲自移驾出西厢。”他欺身靠近，声音变低，不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只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如云如烟，入了耳中又像珍珠落在锦帛一样轻飘飘的撩人，“你这眼睛到底有何毛病？”
“原来你身上的香气要配合你的声音才起作用。”戎鹤若有所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