鹂哥一听这话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说不准是妖怪变的,上回有个道士还说咱们府上有邪气呢,我瞧她走路那腰肢扭起来便奇怪得很,跟条鱼似的!”她故意模仿起来,引得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突然她“哎哟”一叫,吃痛地捂着腰侧,低头便看见一枚红枣滚落在地,登时叉腰叱骂,“哪个贱蹄子用红枣砸我?”
环顾四周,并无人踪,其余姊妹只顾着笑谈也没工夫搭理她,这时一个年长些的丫鬟笑道:“你们是没见过世面,半个月前被夫人请回府上的一位幕客才叫好看,比少夫人还多了几分仙气呢,他在西厢鲜少走动,你们都没见过吧?”
“我听说他是瞎子啊!”鹂哥嗔叫,“哪有瞎子生的好看?槐玉姐你可不要诓我们。”
“人家是有眼疾,不便见光。”槐玉纠正道,“他不光样貌好,气质好,才学也与少爷不相上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表小姐只见过他一面,便留在府上舍不得走了。”
“嘻嘻,这倒是真的!”
……
“也亏得你们,一个瞎子都能聊上半个时辰,就没有别的八卦了?”坐在不远处古槐树上的香习打了个呵欠,晃着两条腿,又往嘴里丢了颗红枣,“好没劲,以前怎么觉得人间好玩呢?”
她亦知道,是因为那个人不在了。这世间的一切繁华,不在于它呈现出何种模样,而在于身边陪着的人是谁。如今独自走过同样的路,同样的桥,只觉得心底荒芜一片。
曾经许诺要给她一生的男子,竟那么仓促就结束了一生。
她已经忘了当初是怎么回到瀛洲的,只记得头几年每一日都痛不欲生,满脑子的回忆折磨得她几乎发狂,有时看着他送的耳珰也会哭得肝肠寸断,到最后流不出眼泪,喊不出声音,只能连连干呕。却不知为何,内心深处仍有渺茫的期待,觉得慎微并没有死,只要她有足够的勇气等下去,一百年、一千年……她总能等到他回来。
这种又希冀又绝望的心情双重折磨着她,后来渐渐麻木了,反而日子过得飞快,一年一年不过是刹那云烟。直至收到沉虞的托梦,重返人间已经改朝换代,物是人非。
百年光景,生灭水浮沤。
“啪”,香习听到轻微的坠地声,这才发现自己脚上少了一只鞋,恰掉在树下的草丛里。她眯了眯眼,一时懒得起身,索性又倚着树干躺了一会儿,等到三更鼓响,她蓦然警觉,一低头发现一只庞大黑影伏在树下,月光隐约照出毛茸轮廓,像是某种兽类,她正觉得面熟,那黑影忽地叼起她的鞋便往西边跑去。
瞬间消失不见。
“喝呀——什么好宝贝不偷,偷你姥姥的鞋子!”香习又气又笑,眼见周遭无人,便飞身追上。
夜风玉露,寒蛩低鸣,满园疏影横斜。
香习一路追到西厢,心下愈发疑惑:这畜牲灵性非凡,绝非普通兽类,奔跑时足不沾地,只像是有轻云托着它。但它跑得不紧不慢,倒像是故意等着她追上。
这摆明是在戏耍她呢!
“好啊,给姥姥逮住了,仔细你的皮!”香习正要腾空而起,那黑影陡然停了下来,迎向前面一道人影。“这人打哪冒出来的?”她登时警惕起来,停住了不动。
那人背对着她,安静立于一株桂树旁。身姿秀拔,有出尘之慨。一头黑发色泽极美,没有束冠,却以白缎穿过耳后束了个结。他似乎站了很久,衣袂发梢皆是桂花的香气,衬了他一身雅淡的气质。但其周身隐约有寒雾笼罩,又显得清高不易接近。
“阁下是……”香习想起那几个丫鬟讨论的瞎子幕客也住在西厢,难道是他吗?
单看这通身的气质确也是不凡之人。
听见她的声音,戎鹤脑中很自然地勾勒出她此刻的神情,警惕而又好奇——眉头微微蹙起,粲亮的眼眸也会乱转,暗中猜测他的身份。他唇角扬起浅弧,并不回头,而是接过幸余叼来的那只女鞋,温和道:“这是你的?”
空气有一瞬凝结,他虽看不见,却分明能感受到对方身躯的颤抖,等了许久,才听见她略带沙哑的声音:“你说话的语气……很像我一个故人。”
“嗯?”戎鹤等着她说下去,心里居然有些紧张,他不确定她心里是否还存着对他的爱意,一百年了,尽管他心里的思念未曾淡去,望着满园杏花便想到她,她的笑语,她的眼泪,想要亲自确认她安好——那分明是为相见所找的拙劣借口。可她呢?是否如他一样饱受相思之苦?他承认自己很自私,明明忘情才能真正令她快活无忧——可他却又希望被她记得。
“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可我一直等着他回来……”香习轻声道。
“怎样的故人?”戎鹤问,他其实很想听她亲口道出故人的身份。
香习没有回答,一时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也对面前的人失去探究的兴趣,因知道他肯定不是慎微,她爱的师兄已经死了——而她还在痴痴地等。她怎能被外人瞧见自己的笑话?“把鞋子还给我。”
戎鹤听出她言语中的冷漠,有几分失落,但语气不变:“抱歉,我眼睛不能视物,麻烦你过来取一下。”
香习迟疑了下,原想直接用法术隔空取物,又怕引人怀疑,想了想仍走上前去,从他手中取过自己的鞋,也不看他的脸,只蹲下身飞快将鞋穿上。
她毕竟受方才的情绪影响,而他的存在总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慎微,那种被迫承受生离死别的痛楚仍在胸口纠绕不散,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但对面始终有双铜铃大眼瞪着她,趁她着鞋的时候又凑近她细细打量,近得连呼吸都喷洒到她脸上。香习被它盯得脊背发毛,实在忍不住用余光瞄了它一眼,这才辨清那原是一只黑虎,蓝色眼珠,四爪覆着白毛。不禁暗忖,到底在哪里见过这家伙……
“我见你的鞋跟处连着丝缎,可是你的脚不服管,非要绑住了才行?”戎鹤莞尔道,这番话分明有亲近之欲了。
香习顺口编道:“以前家贫买不起鞋穿,突然穿起鞋来总觉得不是自己的,一不留神便踢飞了,所以才绑了这两根带子。”
她说完便起身要走,至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不应该啊,他故意设下这场局,不就是为了给她一个特别的重逢?他们相处的时日无多,因而每一次接触他都会精细布置,周密安排。戎鹤心思一转,便在她转身的同时手指弹出一道劲风,不轻不重打在她膝弯处,就像从前在千瑞塔下那样温柔的使坏。她猝不及防,就要摔倒之际,戎鹤很自然地伸手扶住她,“怎么?”
香习本能地抬头,目光攀上他的脸,眼眸瞪大:“你——”尽管眼前蒙着白绫,且他有意隐去神泽,但那张脸的轮廓太过熟悉,熟悉到足以坚信这世上绝不会出现这样美丽的一张脸!她转而盯着那只黑虎,想起来了,这不是很久以前有狐带的那只吗?那么眼前的这位肯定就是——“戎鹤上——”
戎鹤竖指点唇,示意她抹去后缀。“戎鹤。”他不愿她唤得如此生疏。
香习直觉以为他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点头答应。“你的眼睛……”她不掩担忧地问。
这语气让戎鹤很受用,微笑道:“暂时不能见光,不妨事。”纵然看不见她的模样,却能清楚感受到她的气息,由此想象她的一举一动,听觉与触觉比往日还要深刻。心底细腻柔恻的情愫也被勾动,他深知这次短暂的相守来之不易——或许以后再没机会这样靠近她,他怎能不好好珍惜?
是受伤了吗?香习很想这样问,却也知道自己没资格去关心,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你下凡不是来收妖的吧?”她讪讪找着话题。
“收你?还是你朋友?”戎鹤忍俊不禁,“我不收妖,我只除魔。”
香习蓦地捏紧拳头,咬牙道:“除魔的话,算我一个!”她知道凭自己的法力未必是那些魔卒的对手,可她只要遇到绝对会誓死一搏。
“我虽不知你与魔族有怎样的深仇大恨,但若是在乎你的人,定然希望你好好活着,而不是罔顾生死替他报仇。”戎鹤分明听出她的想法,怜惜之余亦万分自责,她生性机警,善于自保,若非为了慎微——为了他,岂会滋生这些余仇遗恨?而他明知这是一场骗局却不能说破,只能暗中护她周全。他轻叹口气,转移话锋:“你今日说慕容决身上有兰香时,他回答说是衣服上的熏香,对么?”
“我就纳闷了,一个骠骑将军,长年战场厮杀,居然像个女人一样喜欢熏衣,但那也不像是熏香的味道啊,像是天然的,跟我身上的杏香一样。”香习正自嘀咕,突然一愣,“你怎么知道我说过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