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微是被魔将所杀，魂飞魄散，入不了地府，也成不了仙！”上衡陡然喝道，宣泄胸中积压已久的悲痛。当有狐上神将两具尸体送到他面前时，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那是慎微啊！在他眼中如神灵一样无所不能的人，怎么会突然就走了？“他是为天下安定而死，死亦不朽，青史长留。”
香习没有应声，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容颜许久，许久，纹丝不动。
天色擦黑，堂内烛火愈显得明晃突兀，照眼惊心。
“香习，”上衡忍不住出声，“我知道慎微对你情深意重。但如今你是女子的身份全观皆知，便不可再留下来。”
“好。”香习答应得爽快，“我带他一起走。”
“不行！”上衡疾声阻止，“他毕竟是一观之主，即便死后也该葬在八仙山！”
“他没有死！没有死！没有死！”香习连声大叫，上衡被她吼得一怔，竟有几分胆寒，他从未见过那样可怕的眼神，愤怒、绝望——乃至仇恨，仿佛任何人敢说慎微死了都与她不共戴天，“你以为没有呼吸就是死了吗？六年前他染了风寒也没有鼻息，就像现在这样……可他还是醒了。”她的手指紧扣着棺木，终于，眼泪落了下来，连珠成串，汹涌不息，“我要带你回瀛洲，等你醒来娶我。你曾说过，离观之日，便是娶我之时……”
那些话语犹在耳边，而她亦痴心地等着他履行承诺的那天，他身穿大红喜服的样子一定艳煞世人，哪怕他不愿意大张旗鼓也无妨，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朝夕相对仍觉得看他不够，粗茶淡饭也余味隽永。有句话她没有对他说，之所以坚持要他离开乾虚观，原是希望他能卸下一身重担，多看一看这世间的繁华，试着对自己好一点。
“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天下人的疾苦，我也不怕等得没有尽头……”她早已习惯了等待，从前他们也常有别离，短则月余，长则半年，她从未觉得日子难捱，也糊涂到不曾嗟阔伤远，因坚信着总能重圆。“我的命很长，等你一百年，一千年，总能等到的……”
她想到那日黄昏他们三人一并离开县衙，他说回去取伞，回来时手里却多了一枝山茶花，当着重鸢的面簪在她鬓间。他脸上温柔的笑意，指尖的温度，都这样清晰存在着。却怎么能，一转身，便生死两茫茫？
——你可以长命无疆，而我能够给你的便只有这一生，除非上天要将我们拆散，否则我绝不负你。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将他们拆散！？
香习胸中气血翻腾，眼前出现短暂的黑蒙，低头却看到慎微脸上溅了几滴血珠，她有些疑惑，便伸手替他拭去，渐渐细小的血珠变成血泉蜿蜒而下，视线中他的面容愈发模糊，最终变成无际的猩红。
“香习！”上衡惊恐地看着她倒在棺上，满脸血泪纵横。
室内惊起一阵大风，将案上的画像吹落在地，画中男子仙姿玉骨，仪容清瞻。
百年以后那幅画像将被后人写上：广霄道派始祖慎微真人，于昭德四年仙逝。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太恒府里荏苒流逝的光阴百年如一日，碧竹蹊上景长闲，杏园千树倚云栽。
天庭素无晴雨之分，唯有无止境的春光明迷、花开不败。凌霄灯亮即是昼，灯灭即是夜。虽是众生艳羡的盛世华年，住久了只感觉日子长得没有尽头。也会有神仙故意请节气神君在府邸营造四季之景，夏有雷雨冬有雪，但显然戎鹤并非这样闲情逸致的神。
他多数时间都是一人在杏园看书、下棋，望杏沉思。若无要紧事，便连月不出太恒府半步。偶尔有狐会携一壶琼浆来找他，才提起几分雅兴，金樽对饮，闲谈谐谑。
“啧啧，这莲花比昨日更黑了些。”有狐醉卧于太清池畔，一把银丝拖于玉石地上，宽袖下露出一弯雪白的膀子，懒洋洋撑着脑袋，看起来随性到极致。他在太恒府从来没个收敛，又仗着主人脾气甚好，便借着酒劲调侃道：“昨夜睡得可好？可有故人入梦？”
“下了一夜棋。”戎鹤平淡陈述。他已经许久不曾睡过，上一次入梦还是三十年前。
他似乎与从前一样清心寡欲，但分明又不一样，他出神的时候脸上会有寥寥笑意，而后变成悒纡不乐，尽管他收拾得很快。有狐看在眼里，无声叹息：“你怨天帝吗？”
“她救了香习，我岂会怨她？”戎鹤清眸半垂，语气不辨情绪。
“当年我与善觉玄女闹得满庭风絮，她看在眼里，却不置一词。唯独对你加以阻扰，你道为何？”有狐笑问。
戎鹤默然无话，转身步入杏园，望向其中开得最茂盛的一株红杏，目色一动，“喀”，竟是抬手折下一枝红杏，指尖青光注入杏枝，便以此为刃，在树身刻起字来。
杏花娇而不媚，香气清淡，衬了他修长的手指，也衬了他刻下的两行秀逸小字。
有狐起身走至戎鹤身后，偏头一瞧：“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他轻念出声，“我倒忘了，你已经三万四千岁了，比我跟鹊应加起来还要老。”正因为独自承受过漫长的岁月，心性淡泊到连对自己都可以麻木时，一份来之不易的感情才更使他难忘吧。
“为何？”戎鹤突然问。
“嗯？”有狐随即明白他是回应方才的问题，敛去轻浮之色，“因为你是戎鹤，是神族第一战将，神族可以少了我，却不能少了你。”他能理解凰瑛的做法，戎鹤是九天神殿最完美的上神，亦是整个神族的支柱，任何神仙可以有私情，唯独戎鹤不可以有。一百年前，凰瑛自损修为令他许下承诺，此生不与香习相见，原以为只要假以时日，他便能变回从前心无杂念、无懈可击的天神，却难挡情根深种，入骨入髓。
“我自己的身份总不至于忘记。”戎鹤抚着那两行字，眸中掠过复杂的思绪。
“有凤欺之鉴，她是怕了。”有狐径自从他手中取过杏花嗅了一番，“这香气好淡，倒也不容易腻味。”他以杏枝为簪挽起一头漂亮银发，又从袖中取出一面双鸾花鸟铜镜自照，似漫不经心道，“在我看来，怎样销魂的情爱过了时限便没了滋味，偏你不动情则已，一动情便是生死不渝，日子越久，反而越难忘。我若再无动于衷，怎对得起你我八千年的交情？”
戎鹤微微一震，目露疑惑。
“有件事需劳烦你替我处理一下。”有狐掩袖笑道，“有个鱼妖恋上凡人，缠了他三生三世，情比金坚。幸而这只妖积善积德，并未扰乱人间秩序，原本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偏这一世的凡人本为骠骑将军，无奈福薄，临近大婚却遭遇妄杀，本来司命神君该有感应，怎料这游魂自己找到冥帝陈冤才报上司命府，原来他的肉身是给邪魔占去了，能够逃过司命神君的眼睛，那必然不是普通的邪魔。”他支着下巴状似苦恼，“原本我需亲自下凡查办，恰逢天帝邀我同去西天梵境赴宴，这可如何是好？”
戎鹤当即会意，他口中的鱼妖显然是香习的朋友沉虞。“天帝要去西天梵境？”
那是超乎六界之外的神圣之域，独立存在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空间，不干预任何纷争权战，两万年前师父曾携他去过一回，那一片佛光净土令他倍受震撼。天帝此行必然需要一些时日。
“两个月。”有狐笑吟吟比了两根手指，眼角眉梢荡然的都是媚态。他也不顾面前站的是自己的同性好友，想要勾引想要调情信手拈来，“天帝原想喊你陪同，被我软磨硬泡讨来名额，你不会怪我吧？”
戎鹤心知他是有意为自己创造机会，虽然感激，却不得不婉拒：“我既答应过天帝，便不可食言。”
“且不说你此次下凡能否遇见她，就算真见了又如何，首先她并不知道你就是慎微，其次我也不容许你与她再续前缘，何况依你这性子也必定做不出来。”有狐哼笑道，“你无非是想亲自确认她安好。但你又承诺过天帝不与她相见——”他手掌一翻，便多出一条蒙眼的白绫，“这样不就看不见她了？”
京城，慕容府，乃当朝骠骑将军——慕容决的府邸。
一夜秋风来万里。月上屏帏，冷透衣袂。
今日正是慕容决大喜之日，十里红妆，全城尽知。热闹排场的仪式过后，二位新人被送入洞房，正是“春宵一刻值千金”。
席终人散，偌大东厢渐趋安静，因而走廊外几个丫鬟也偷空闲聊起来：
“咱们少爷年少成名，威震八面，就算不娶公主，也该配大户人家的小姐才对。这新娘子连身世来历都不清不楚的，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要少爷非她不娶，居然老爷夫人都同意了？”说话的是个俏眉俏目的少女，她原是慕容决的侍婢，话语里不免有几分嫉妒。
“好看呗！”另一个丫鬟兴奋接话道，“鹂哥你没见到，方才少夫人红盖头一掀，一屋子人都在抽气，真是太美了，那眉眼鼻唇简直像画出来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