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兰神色变得古怪,退了两步打量他:“我很少失手,即便是对神仙。”被识破之后他倒是坦然得很,又似乎料定了这个慈悲为怀的上神会容忍自己的轻浮行径,“你对她动情,心里不可能没有欲望。”只要有欲望便一定会中他的媚香。
“我猜的。”戎鹤脸上波澜不惊,“你方才靠近时我便屏住气息,后来听到你的声音变化,我便据此推理——你的面皮在抽动?”
娑兰当真伸手摸上自己的脸,猛然发觉自己的举动全部被他辨别出来,眼里闪过一丝狼狈,继而又笑:“从前你是出了名的清心寡欲,在云雨之事上一直压抑得很,但这种事没试过怎知其中销魂滋味呢。既然你们做不成鸳鸯爱侣,不如我送你们一夜春宵可好?”
“不劳费心。”戎鹤冷淡回绝。一面暗忖,自己和香习的事他究竟知道多少?
“哦?她会比你更警觉吗?”娑兰意有所指道。
“前提是你有机会接近她。”戎鹤唇边难得扬起一抹笑意。
娑兰愣了半分,才道:“从前你要是会这样笑,我可能会考虑留在太恒府。”
“你的性子不适合修仙。”戎鹤淡淡道出事实。他并非没有试过感化娑兰。但他最终确信,有的妖生就叛骨不适合成仙,不是因为资质不够——恰是因为灵性太高,思想和原则自成体系,便滴水不进。其实香习也属于这一类妖,若非因为情爱羁绊,她定不会选择修仙这条路。
“那是因为当神仙太无聊。”娑兰不知从哪变出一块玉米糕,一点一点捻着碎屑丢进池塘里喂鲤鱼,“我的脑子这么好使,天生就适合干坏事,神仙能允许我烧杀掳掠作奸犯科?”他注视着那些争食的鲤鱼,目光变得出奇温柔,那分明不像是嗜血成性的魔将会露出的眼神。
“我不干涉你的立场,但你练的这门邪术迟早会将你反噬。”戎鹤善意提醒,“你若想和沉虞好好在一起,总该另作打算。”他已经听到香习和沉虞的那番对话,也逐渐确定娑兰冒充慕容决的真正目的在于沉虞。
“她尚不值得我抛弃所有。”娑兰不以为然道。
“你能看清别人,却未必能看清自己。”
对于戎鹤的话,娑兰只是无可无不可地一笑,眸光冰冷,不见柔情。
香习与沉虞闲聊一晌作别后,忽发想去西厢找戎鹤,便顺手折了一枝木槿花,脚步轻快绕过荷塘转角的一丛卉木,这才发现戎鹤站在那里等着。他一直是气质超于外表的神仙,且昨晚月下相见,印象最深的便是其扶风落桂的高雅气质,白日一看,才更多地注意起他的相貌,秀艳雍容,棱角分明。虽以白绫障目,单看鼻唇也只叹平生稀见,而他一旦露出笑容,更是活色生香扑面而至。
香习一时看得神走魂飞,直到对方出声:“你手里拿着木槿,是打算到我那里去坐坐么?”停顿半刻,嘴角含笑,又道,“不必用手试探,我确实看不见,不过能够根据听觉和嗅觉分辨。你只要还在府上一日,我便能详尽道出你做了什么。方才的如意卷好吃么?”
香习心虚地把手藏到背后,有种被剥光看光的丢脸:“行行,神仙您带路吧。”
“嗯?这不合理吧。”戎鹤伸出一只手,示意她来搀扶,“我无法视物,怎样也该是你来带路。”
香习一语不发瞪着他,上一刻还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下一刻就装瞎啊!
“你在瞪我?”戎鹤笑得愉快,“这个我听不到,也嗅不到,只能靠直觉,但我的直觉很少出错。”
“不敢不敢。”香习很狗腿地上前搀着他,暗想这还是从前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戎鹤上神吗?莫非也是假的?又想就算是假的她也认了,只要能给她师兄的温暖感觉,她便当是黄粱一梦也甘愿。“戎鹤,你管天上的神仙吗?”她突然问。
戎鹤当即会意:“你想知道谁的消息?”
“你知道一个叫岿斗的吗?以前是雩娄县令,号称‘雩娄青天’,他当了一生的清官,深受百姓爱戴。听说他七十二岁寿终时,天上有神仙来接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香习引着他穿过游廊,“我只听说修道能改变命格羽化登仙的,做官也可以吗?”
“确有这种特例。”戎鹤颔首,“原本凡人的命数皆由司命府所定,司命神君深谙不同的个性会导致怎样的命运,极少出现差池。但他们毕竟只是撰写大概,不会细至每一日每一时,这时便会出现个人意志,倘若这种意志非常强烈,其命运便会逐渐脱离既定的轨迹,往往形成两种极端:大善与大恶。大善者成仙,大恶者成魔。”而岿斗便属于大善,也有恶徒自甘成魔的——比如从前天师府的文笙。“岿斗在仙界表现出色,有狐也对他青眼有加,有意培养他入司命府效力。”
“司命府在神界很厉害吗?”香习回想了下,“好像我身边所有的妖精提到神界就数谈太恒府和司命府最多。”尽管主要谈论的也是这两个府邸的主子。
“原本各神府地位平等,但毕竟所掌权利不同,在外人眼中便有了高下之分。”戎鹤平和道,“凡人认为命运最重要,便视司命府为尊。但司命府也有忌惮,便是冥府的‘生杀殿’,殿中亦有三十七位‘判生冥使’,他们会仔细对照《命籍》监督司命府所撰命运是否合理,若有不当便会反馈,有的还会越级上报至天帝处。”他据实而述,语气并无偏袒,“但命运之事原本最难评判,因而司命府面临的非议也比其余神府大得多。有狐上任之前,每隔百年都有司命神君受罚贬入红尘,重新体验民间疾苦。”
香习眼珠子转了转,笑问:“有狐是特别懂凡人,还是特别懂那些冥使,能够私底下摆平他们?”她后来回到瀛洲也陆续接触过有狐几次,她并不知道有狐是受戎鹤所托探看她的近况,只知道那狐性不改的神仙虽然看起来散漫又自恋,每次出场都兴师动众,且脾气古怪得要命。但处事婉转圆融,智慧手腕不凡。
“我想,两者皆为他所长。”戎鹤莞尔道。
“那……你是做什么的?”
“你猜。”那笑意似加深一层。
香习挠挠脸,尽量把话说得文雅:“你的名字里有‘戎’字,诗经有云‘修尔车马,弓矢戎兵,用戒戎作,用逷蛮方’——我猜你是战神。”
“你诠释得很透彻。”戎鹤赞许道,“如今还每日抄经么?”
香习倏地止步,定睛注视着戎鹤,心里有个奇异的念头浮上来:“你怎知我每日抄经?”从前封洵说过慎微要去天上当大官,她深信不疑,难道——难道——
“我与有狐交情匪浅,他能看到的,即是我能看到的。”戎鹤巧妙掩饰道。
“这样啊。”香习满心失落,尽管她也知道方才的想法不切实际,如果慎微就是戎鹤——那她更不可能匹配他一身荣光。转念又想,莫非戎鹤真是嫌她身份低微,回归神位后才不肯接纳他,故意要她以为慎微已死?但这些不过是她聊以自慰的遐想罢了。
她一径心猿意马,也不顾身边扶着一个眼力不便的,穿过游廊之后便是西厢,而戎鹤住的属于雅阁,入门前有一方精致的花圃,种红橙两色虞美人,外以垒石围砌。等到香习发现戎鹤下一步就要绊上石头时,才惊得回神大叫:“小心!”
她飞快挡在戎鹤前面,本想阻止他往前迈进,不料他力道极大,没有拦住,倒是令两人一齐跌入花圃里。
香习后背及地时仍觉得迷惑,她明明用了定身咒啊,难道对神仙不起效果?
虞美人无风自摇,轻盈花冠似云片彩绸。一点天光密,莹净如千日。
气息交叠,白玉般的脸庞近在咫尺。
香习恍惚想起从前与慎微相处的画面,他自己是个端正不苟的人,却格外纵容她贪玩撒野,每逢她提出新鲜邀求,他若闲下来必定陪同。溪边拔筱笋,林中摘桑葚,山上采松花,端阳节掘清木香,又至小涧里拔菖蒲……虽是孩童的嬉戏,亦都当作正经事,便连牵手拥抱也从无轻忽之意。
唯独一次午后他们躺在草地上休憩,他阖目养神,偏她一直闹他不止,后来被他捉住双手按在地上亲吻。她从未见他如此霸道,喜甚于羞,正欲夺回主权却被他躲开,等她安静下来才又吻她,如此反复几次,最后她果然听话由他主动,牙关一松,他便长驱直入,唇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势热情,她起初尚能回应,渐觉招架不住,迷离中承受他炙热深长的吻。待喘息渐平,她睁开眼睛时便看见这样澄明的天光,那时他身上的味道也这样清晰可闻。
此情只堪成追忆。红尘结伴的男女容易患得患失,慎微亦有过这般思量,可她竟不曾想过别离,只简单以为那样的时光真的可以天长地久。
所以当他的亡讯传来,便一夕之间天塌地陷,猝不能应。她至今仍觉得这是一个梦,梦醒之后慎微会走至床头,掌心覆住她的眼,对她说:“我在。”
香习眼眶发热,满腔思念浓得几乎要溢出,好想喊他,好想告诉他——这么长时间,她一直在等他回来,她一刻也忘不了他啊!“师兄……”她哑声道。
戎鹤浑身一震,嘴唇微动却又抿住,所幸白绫遮蔽,没有泄露眼底的挣扎。“抱歉。”
他起身,温暖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