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入夜时分，慕容府突然响起女人的尖叫。
那声音从南面荒废的梅坞传出，染了白露的寒意。梅坞曾是原配夫人的住处，因其病故后便封园了。守夜的家丁们听到动静纷纷提着灯笼赶过去，周围逐渐嘈杂成一团。
“怎么了，鹂哥？”
“槐玉姐……槐玉姐不见了……”鹂哥颤抖地指着面前一株枝干虬蟠的老梅树。方才还陪在身边说笑壮胆的槐玉，走到梅树下忽然就消失了！
“不见了？”有家丁举灯照了一番，深知鹂哥喜欢大惊小怪的性子也不甚在意，“会不会是先回去了啊，你们两个丫头片子胆儿也真大，居然敢大半夜来这地方，你们没听那天的道士说——”话到一半，已有警告意味。
鹂哥咬着嘴唇，委屈道：“是……是少爷说在这里丢了一块玉佩，我想替他找找……”
“慕容将军丢的玉佩？”一道男子的声音介入，不显唐突，反而有抚平惊怯之感，整个园子里好似落了几点梅花，清冽出尘，尽管那声音听起来不带感情。
鹂哥抬眼看去，便呆在当场。“你是夫人请来的幕客……”神仙之姿，果然不假呵……见他平静颔首，她像是受到莫大的鼓励，便将事情经过一并道出：“今日慕容少爷丢了随身的玉佩，遍寻不见。他不曾出门，我便猜想是不慎遗落府中某处了，问他去过哪些地方，其中便包括这梅坞。可我听道士说过这园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在，一个人不敢来，就央槐玉姐陪我一道来找玉佩。结果……”
戎鹤轻步走近老梅树前，手指轻触树身立即收回，低吟：“原来是‘异域之屏’……”
那是连通人魔两界的术屏，即便不用法力也可以由此来往于两界——显然是娑兰早先便设下的。是怕被异师发现踪迹后留给自己的退路么？戎鹤踱步暗忖，若是像槐玉这样的普通凡人落入异域之屏，定会直接葬身于魔界瘴气中，尸骨无存。而娑兰故意对鹂哥说在这里丢了玉佩，分明是看出以对方的性子定然会来寻找，结果槐玉做了替死鬼。但他此举用意何在？
他与鹂哥有过节？抑或是想利用她传递讯息，魔界那边有与他接应的心腹？又或者纯粹犯了杀瘾？戎鹤作出种种猜测，却始终不能确定。尽管娑兰心狠手辣，草菅人命之事没少做过，但如今特殊时期，以他的心机应当更想掩饰身份，如履薄冰才对。
“这园子确有邪异之象，这段期间切莫随便进入，尤其是夜间。”戎鹤淡声道，并未撤掉那道术屏。他不知道娑兰的真正意图，若是娑兰惹上族内纷争，他或许不会出手相救，亦不至于断了娑兰的后路。
他与娑兰一正一邪，立场截然相反，但彼此互不干涉，尽管在外人眼里是水火不容的存在，他们反而处之泰然。即便将来兵戈相向，他们各为其主，该如何自当如何。
而他之所以没有将一切都告诉香习，便是担心她会因此对娑兰手下留情。论心智她与娑兰不相上下，但若论手段她岂是娑兰的对手？万一娑兰打破平衡真想动她——
戎鹤心弦骤紧：莫非娑兰是调虎离山，故意闹出动静引他来此查看，其实真正目标是香习！？
他迅速转身掠向东厢。
一路风声盈袖，栀子花的冷香散落在空气里。他根据记忆中的路线行进，秋凉愈深，夜莺的啼声亦不如从前浏亮。
途中经过十里荷塘，荷叶味混合着茫茫的水雾扑面而来。
“好热啊……”他听到香习的声音就在不远处，接着“噗通”一声，他心下暗惊，那分明是落水声，她想做什么？
“香习。”戎鹤轻唤一声，仅能依赖听觉仔细分辨她的举动。
“戎鹤……”香习有气无力喊道，整个身子都沉进水里，憋了半晌，待她的脸从水里浮上来时分明呈现出异样的绯红，明明是八月寒天，她仍嚷着热。衣衫早已湿透，发髻散乱，她不管不顾，再度将脸埋在水中，身上热度持续攀升，只有冷水能够让自己凉下来。
戎鹤眉头一皱：“你方才见过娑兰了？”
“嗯……他刚走……”香习声音虚浮，人也在水里浮浮沉沉，“他身上的兰香好重，我起初屏住呼吸没闻，后来他说……他说……”她努力回想，后来娑兰凑近耳朵对她说，她最想见的人就在身边——她万分震惊之下忘记设防，任由那邪异的声音携同兰香入肌入理，她顿时意识到自己中了邪术，想要反击时却一点法术也使不出来，后来渐渐只感觉四肢无力，浑身燥热难纾。
戎鹤已能断定，香习是中了媚香，娑兰居然真敢对她下手！倘若不是他及时发现，倘若香习中途遇到别的男性——他忍着怒火，施法隐去两人的身形不被外人瞧见，一面循声朝水面伸手：“快上来，你如今没有法力护体，容易受寒。”
“这边的水不够凉，我要换一处……”香习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径自往水深处游去，忽被一双手不由分说地捞起，半个身子露出水面。她迷惑张眼，发现戎鹤也在水里，两手扶着她的肩膀。被他的手碰过的地方带来一阵异样感受，几乎打起冷战。“你是冷的……”她就势抱住他，在发现这种肌肤之亲能够给她难言的愉悦时，便再也舍不得放手，“比水还要冷，你让我抱一会儿……”
遍入肢骸的灼热刹那燃烧成大火，她再也不顾眼前的人是九天之上的神仙，只要能抱紧他的身体，感受他的体温，更近一点，就能让自己获得更多快慰。
肌肤的触感清晰传来，戎鹤同样觉得不好受，却极力保持镇定：“先上岸。”他直接抱着她飞至亭中，坐上临水美人靠，让她跨坐在自己腿上。“香习——”
戎鹤撤回带伤的手指，轻抚她汗湿的颊面，又在她红肿的唇瓣上轻轻一吻，才不舍放开，将她抱回西厢。
香习是被一阵雁叫声唤醒的。
恹恹转眼，正见到窗外苍穹高阔，一行大雁整齐列队往南飞去。嗓子里犹如含着一粒细珠，顺着西风一啁一啁飞出江天云外。她不急着起身，只听得有些怔忡失神。
鸿雁在云鱼在水。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她自嘲一笑，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伤春悲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