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男子的声音清和温润，在寒凉的秋日里分外好听。
香习立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房内的摆设似乎与自己住的那间不大一样。“我这是在哪？”
戎鹤站在床畔不远处，似乎有意并不上前：“你昨晚中了娑兰的迷香，寻错路走到我这里。”他寥寥一笔带过，“他这迷香会令人神志不清，你昨晚可曾做过异梦？”
香习才松了口气，下一刻便满面通红：“没……没有。”她狼狈否认。她记起来了，昨晚做的岂止是异梦，分明是春梦啊！荷花亭里迷蒙的月光，以及那一双星火熠动的漂亮眼眸……脑中只有支离的片段，但那极致欢愉的感觉却清晰印刻在肌骨里，以至于他不经意地提起，回忆便排山倒海般汹涌袭来，令她羞愧难对。
戎鹤从她尴尬的语气便能想象她脸霞红驻的模样，唇角欲上扬又压下，淡淡道：“你以后万勿让他靠近。”
“嗯。”香习面上答应，暗中咬牙：此仇不报非君子！娑兰你等着！
“你若方便起来，便喝碗清粥吧。”
“方便方便。”香习忙不迭起身下床，发现自己只着里衣，先是一诧，手指摸到胸前的异样时心跳漏了半拍，遂干咳一声，“可否容我先洗漱一番？”
戎鹤应声走出，并替她掩好房门。
香习的眼眸暗下来，拢起衣袖，果然看到手臂上斑驳的淤青和齿印，并不很痛，却格外显眼，胸口至腰腹都是这种痕迹。她不是傻子，这怎么可能只是春梦？
如果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是她先撩起这场火，可戎鹤对她的回应并非毫无感情……是否意味着他心里也有她的位置？
她双手贴在脸上，掌心冰凉，而脸颊滚烫，带给她一阵一阵的战栗。心里不知是怎样一种复杂钝重的感受，昨夜彻底情迷之前，她仍残留着一丝意识，如果换做别的男人，她宁愿自伤也绝不肯做出这种事，偏偏因为知道那是戎鹤，潜意识里才敢放纵自己求欢。她有这种想法，分明是背叛了慎微啊……可她竟连羞耻之心也无，她是真的一心一意爱慎微吗？
她不会忘记，最初是先对戎鹤产生了迷恋，后来遇上慎微，便只将戎鹤当做一个美好的影子放在心底。她会记得曾经风华玉露的惊艳，却绝不会再去招惹。如今慎微亡故，她再度遇到戎鹤，先前被遗忘的感觉渐渐复苏，甚至连同对慎微的回忆和思念，一并加诸于戎鹤身上。她朝秦暮楚爱着两个人，却将他们当做同一个人——多么荒唐啊。
可是内心深处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戎鹤就是慎微，该有多好。
“咦，八宝养血粥？”香习到桌案前坐下，诧异道。以前在乾虚观时慎微不爱吃饭，她便时不时熬些养生粥给他，其中最常做的便是这一种。
“我吩咐厨房做的。”戎鹤神色莞尔。他兴许是压抑太久，直至昨夜找到宣泄之机，情到浓时竟未注意控制力道，后来替她整理衣衫才发现她身上的淤痕。早起时便借用厨房熬了补气粥，尽管他可以用法术轻易变出来，但他更想实实在在地照顾她。
“贵客就是贵客。”香习吐吐舌头，尝了两口忽然停下。
“不好吃？”戎鹤听出她放下羹勺，有些疑惑，他的厨艺应该不差啊。
“我以前在乾虚观习道时，有个很好的朋友，他叫重鸢。”香习回忆道，“他其实不算个好人，对于男女之事比较随便，如果是女方主动投怀送抱，他只要看得过眼便来者不拒。他也不是负心汉，只是对任何女人都动不了心。”
戎鹤一诧，不明白她为何说这番话。
“但我觉得，这世上会有露水之缘，就会有至死不渝的爱，会有轻浮以待的人，自然也会有一诺一生的人。”香习双手紧张扣住桌沿，盯着戎鹤脸上的表情，“我一直听闻戎鹤上神清心寡欲，洁身自好，是全天下最完美的神祇。即便遇到没皮没脸主动求欢的女子，你也可以坐怀不乱，对吗？”
戎鹤已然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尽管内心震荡，仍极力保持面上不动声色。
香习眼里闪着泪光：“如果你愿意敷衍她，是不是因为……心里觉得她不算太糟？”
戎鹤沉默良久，平静地问：“一定要回答么？”
香习一颗心陡然冷了下来，却坚持道：“我想知道。”
“他们是将我夸大的成分居多，在我看来，情爱之事顺其自然便好，离合聚散皆是世间常态。倘若对方实在难受，我便当是做件善事。”戎鹤声音平平，听不出任何情绪。
“哈哈，原来是做善事啊。”香习揉了揉眼睛，干笑两声。心里还是会有绵延的痛楚，像被牵动所有封存在百年光阴里的怨与恨，只是相比于慎微离世时的悲痛欲绝，已非难以承受。“不过我多嘴给个建议，下次演戏不必演得这么逼真，容易让人家自作多情的。你这样高尚，恐怕天上都很难有神姬仙娥能够匹配你啦！万一给人家期望反而不好。”
戎鹤的手在袖中握紧：“我从不高尚。”他背弃与凰瑛的承诺，昨晚更险些占有她，他本质不过也是自私贪婪罢了。
“对对，神仙都很谦虚。”香习随口应声，再度尝着那碗粥，已没有了熟悉的味道。
“你方才说的重鸢，本是朱雀七宿之一，原名鬼霁，因触犯天条被罚转世历经磨难，他与凡间女子绝缘，也是依照司命府所撰命运发生。如今已回归神位，你以后或许还能见到他。”戎鹤有意岔开话题。
“他死了能回归神位，为何慎微死了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不给！”香习激动道，“有狐说这是天命，好人没有好报，就是所谓的天命吗？”
戎鹤被她的话语所触动，是呵，若非凰瑛折翎祭天，香习不也命丧天劫？可她何错之有？或许只错在不该遇到他——如果她安心在瀛洲修炼，又岂会受这一番苦难？“天为万物主宰。即便是神，也不可大过天。”
“我以前觉得只要自己无牵无挂，每一天都快活潇洒，如何会有烦恼？可是当我接触过这些人，沾染上他们的情感，我也会恨天，也会恨造化弄人。”香习起身望向天际，万里云罗一雁飞，是被雁群遗落了吗？她心里亦有形单影只的孤寂和悲凉，而这些红尘烦恼都是她自己寻来的，“我有时还会嫉妒沉虞，尽管她喜欢的人平凡可欺，却能陪她平顺过一生。而我没有这样好的运气，我喜欢的人，风采盖世、卓尔不群又如何？我等到他许下承诺，却永远等不到实现的那一天。”
戎鹤正欲出声，香习回眸一笑：“我果然不适合待在人间。我还是回瀛洲吧。”
秋荣浩荡。
黄菊欹乌帽，楼下木芙蓉。
香习离开西厢后便直接去找沉虞道别，恰巧娑兰正在镜前帮她画眉，两人新婚燕尔，羡煞旁人。而香习一见他嘴角意味深长的笑容，怒火蹭的便冒了上来。
“这么急？不是答应了过完仲秋再回去的吗？”沉虞听闻香习开门见山说要回瀛洲，好一番诧异，悄悄将她拉到一边，“戎鹤上神在这里，你怎么不多待些日子？”
香习没好气道：“他在不在与我何干？”
“我见他对你照顾得很，分明是有意于你呀，你怎么——”沉虞眨眼笑起，“还说气话，这是什么？”她指着香习颈上明显的吻痕。
香习忙把颈上的痕迹掩住，不料手腕处又露出一块，对上沉虞一副“我是过来人”的了然神情，她又羞又恼，索性直白道：“我正是没脸见他，才想回去的。”
“我倒不知，你竟比我还怕羞呢。”沉虞掩嘴直笑，以为她是出于姑娘家的难为情。
“是我昏了头强迫他的。”香习想起他的那番话，心里仍在发冷。
“你强迫他？可这印子留在你身上呀。何况凭他的法力，谁能强迫得了他？”沉虞旁观者清，一语道破，“他那样正经的神仙，给你下这样大的力，真正是爱之深、情之切。你一向聪明，怎么落入情爱中反而糊涂了？”
香习摇头：“我不是没有问过他，他对我……确实没有那种念头。即便有，他不愿承认，自然是不想与我再有瓜葛。我也知道配不上他。好了你不要问了。”
沉虞果然没有再问，只陪着她闲聊几句，见她去意已决，苦劝无效，只得提出亲自送她回瀛洲：“你心情不佳，一路总该有人陪你解解闷。”她语气坚决。
她们各有所爱，也都为了爱人义无反顾，只是彼此间仍有心照不宣的牵绊，一旦察觉到对方情绪大落，亦不说二话来陪伴。如同百年前，她失去慎微后，沉虞暂别家室，回瀛洲陪她度过最痛苦的几年——那是属于女子间的柔软情意。
“好吧。”香习无奈答应，趁对方不注意时下了一道“催魇咒”，看着她伏案沉睡，轻叹口气，“你送我回去，我还要再送你回来，何必这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