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习迈出闺房时,娑兰正独自立于前院,对着环假山而筑的半亩莲池喂鲤鱼。她余怒未平,霍然便打出一道金莲诀——“破!”
金光乍迸,化成百朵金莲将娑兰笼罩其中,而他不避不躲。
紧接着,一个长相妖美的年轻男子从原本慕容决的身体里剥离出来,香习愣了一下,那显然是娑兰的原形。
“你真没法力?那你昨晚怎么——”
“本尊使媚香何需法力?”娑兰瞥了地上的肉身一眼。与慕容决刚毅的外表完全不同,他的模样过分美丽姚冶,血气态度,拟於女子。长眉长目,两边眼尾各有一颗泪痣——所谓孤星入命,一生流水,半世飘蓬。最要命的是他嘴角自带笑钩,明明眼眸冰冷,看着也像对人献媚承欢。“只怪本尊当时穿着凡人的臭皮囊,否则你看本尊一眼都不能自持。”
他说话时拿腔拿调,架子忒大,语末却有些气力不支的轻喘,又因脸色苍白得近乎病态,香习看着他时便联想到沉水幽兰,不宜多晒太阳,只得暂时照上一照,尚需掩额遮面才能够的。
“不配。”香习蹙眉沉吟。沉虞应当适合英伟稳重的男子,可眼前的娑兰看上去比她还要娇贵病弱,何况还有这样深的城府,凑成一对实在不像话。
“你说得对。”娑兰注视着池中的锦鲤,“过完仲秋,本尊法力恢复,便会回魔界。”
他能读心?香习眼珠子转了转,怒气已消一半:“你拍拍屁股走得潇洒,慕容决怎么办?”而这些沉虞知道吗?
“你以为戎鹤下凡是来看风景的?”娑兰哼笑一声,“待本尊回到魔界,他自然会让亡魂回归肉身。到时候慕容决仍会按照司命府撰写的命运走下去,长寿而终。”
香习听明白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戎鹤居然这么纵容你……你们以前认识?”
“怎么,他没跟你说?这家伙——啐,果然好偏心!”娑兰咬牙,“我知道你是他的心头好,自然不会轻易动你,他倒是不肯对你道出真相,摆明不想让你对我手下留情。好啊,我偏要说!”他大发脾气,看起来就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受不得半点委屈,“我是他亲手种下的一株兰花,从我植根太恒府起便有了意识,看了他一千多年,这副肉身也是他托鹊应给我画的,你道他该不该纵容我?”他这番话倒像是故意刺激香习。
“好得意么,我还是他亲笔画出来的,孰亲孰远?”香习不甘示弱道。
“那也是因为你出身不好,鹊应只接神界孕育出来的妖灵皮相。”
香习最恨提到出身问题,面上薄红,冷笑道:“你出身好,怎么也没见你修成神仙,反而堕落成魔?”一见娑兰还欲争辩,她立马堵截,“我不信戎鹤没有感化你,偏你是天生劣根屡教不改。照我猜呢,你也不是善恶不分,可能就是故意想做点坏事引他注意——啊,真是好幼稚。”她递了个鄙夷的眼神,仍不打算就此罢休,“你最终选择站在凤欺那边,戎鹤表面上自然不会多说,但你以为他不会自责?你辜负他一番栽培,怎么好意思让他替你收拾烂摊子?你这是把忘恩负义当做美德了?嗯?”
她咄咄逼人把话说完,总算觉得出了口恶气,心里痛快极了。
娑兰听到后面反而笑了,眼睛眉毛都在笑,不似最初的冷漠:“我只说了一句,你十句等着我。恐怕是在戎鹤那里受了委屈,把气都撒我头上来了。”他走近几步,香习立刻警惕地屏住呼吸,引来他啧啧两声,乜着眼儿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探究的兴味更浓,“我早猜到戎鹤择偶必然不挑外貌,而以性情为重。但像他那样高洁的神仙,喜欢的就算不是知书达理,至少也该善良和顺,不料竟是你这种——”他一时想不到确切的形容,“偏你还真懂他。”
香习不以为然地笑笑:“你都说了我这么差劲,戎鹤怎么可能喜欢我?”
“他心里顾虑太多,若是以神仙的身份遇见你,未必真会对你动情,可他是以凡人的身份与你相识,会被你吸引也不奇怪。你该庆幸自己遇到的是慎微,不是戎鹤。”娑兰脱口而出,“他一旦爱上了,自然放不下。”
“娑兰,你何时变得这样多话?”戎鹤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面前。他已经取下白绫,露出原本瑰艳如画的眉目,便也意味着坦诚相见。
香习对上他的目光,并没有想象中的震惊,仅有一些恍惚,然后归于平静。原来慎微是戎鹤的转世,而慎微死后回归神位,自然要割断与凡间的一切情爱瓜葛——她隐约已经猜到这个真相,只是如今被娑兰说出来,那些虚飘飘不确定的念头全部落地,而她考虑的已经超出真相之外。那些谎言和欺骗拼命阻止他们在一起,其实何必如此麻烦,只要他说她配不上,她未必会苦苦纠缠。
“你就是慎微……”香习定定看着戎鹤,只想听他亲口确认,“你并没有死,对吗?”
戎鹤沉默半晌,终是点了点头:“抱歉,香习。”
“你不用道歉,我知道你们神界的规矩,在凡间惹了情债,回去总是要断的。”香习深吸口气,生生将眼泪逼回去,嬉皮笑脸道,“我虽然运气不好,能有幸和戎鹤上神同窗六载,也是大多数人羡慕不来的。”她不去看戎鹤交杂愧疚与怜惜的眼神,“你没死就好了,我也不用整天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了,哎呀,真是好难看。”她没所谓地笑了笑,指着娑兰道,“我没有他那样好的出身,也没受过高雅人士的熏陶,肚子里仅有的墨水还是你逼我抄经书学来的。我不像那些神姝仙子,出口成诗,能歌善舞,她们才和你般配。我就适合待在瀛洲坐井观天,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挺好,挺好……”她喃喃,失神只是片刻,遂笑着摆摆手,“好啦,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她说这句话时已在屋脊之上,最后看了戎鹤一眼,嘴角扬笑,转瞬消失不见。
戎鹤却清楚看到她眼里蓄满泪光,晶莹剔透,欲落未落。
他的心顿然一空,想起许多年前窗外一地的月光和眼泪。她的爱从来直白热烈,因而不会明白他重任之下的痛苦抉择。那年他为了救她应下凰瑛的承诺,又想到倘若告知她实情,她兴许会不依不饶,会来找他当面质问——而他无法狠心再拒绝她一次,所以他设下这样的骗局,让她以为慎微已死,才能彻底对他死心。
无论选择何种方式,他终究伤了她心。他可以给予天下人宽宏和慈悲,唯独带给她无尽的伤害——初次相逢,他取走她体内的太阿剑,几乎令她魂魄尽散;人间一遇,他其实比她更早倾心,引诱她动情,却仓促之下拒绝她的示爱,令她从一团懵懂中初尝情爱之苦;最后他还以死讯换来她百年缅怀,相思入骨,却只能各自忍咽,相望不能相认。而今真相大白,他竟只能目送她再次离开,为了迫不得己的承诺和责任——他连一声挽留都无法启齿!
他想要好好疼她爱她,却一再背离初衷。在他还是慎微时,曾盼望自己成仙,便有漫长的时光陪伴守护,可如今他真正成为上神,竟连看她一眼都是罪孽!
他们只是相爱而已,为何要承受比旁人更多的痛苦和劫难?这也是天意么?
“当神仙有什么好?你现在能明白我的话么。”娑兰冷不丁道。
戎鹤恍若未闻,拂袖唤来幸余,离去之前交代:“慕容决的亡魂仍在冥府,沧玠只肯留他到仲秋,你回魔界之前记得让他还魂。”
娑兰一眼看出他的意图:“你要我亲自去冥府请他回来?你不怕我被那黑鬼灭了?”他假装虚弱地捂着胸口,一副娇贵不禁风力之态。口中的黑鬼便是指冥帝沧玠,与戎鹤交情甚笃,自然也知道他的事。
“你给我惹的麻烦还少么?”戎鹤冷冷道。
娑兰知道他是急于去追香习,狡猾一笑:“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啊,我可是给了你们一夜春宵——”他突然受惊跳开半尺,眼睁睁看着池中假山在他面前化为乌有,“幸好本尊反应快。”他轻拍胸口。
戎鹤不动声色地收手:“镰师死的时候,你在现场,对么?”想必是藏身某处未被发觉,而暗中窥知他与香习的一切。
娑兰并不否认:“说得这样无情,我可是特意去见你的。后来看到凰瑛才没敢露脸。”
“你以为我为何要杀他?”
戎鹤只留下这一问,便携幸余腾云而去。
娑兰先是一愣,继而恍悟:因为镰师伤了香习,所以他绝不留情。这句话分明是对他的警告——倘若他再敢动香习分毫,也会是镰师的下场。“你以为本尊稀罕招惹她?要不是见你忍得太辛苦——”他气不过地喊,“本尊使媚香不需要法力,把人送去魔界可是需要法力的,难道那蠢丫头能自己去吗?”
长风万里,群雁声落。
一点残红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