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袭百草衰,几番寒起一阳来。
一大清早便听见哒哒的脚步声一路跑至拂尤轩,伴着来人雀跃高呼:“慎微——”
话音戛然,香习呆呆地看着一身新装立于阶前的男子。
应她的要求,慎微换下道袍,改为民间男子的装束,内着一色直裾深衣,被鹤氅裘,里白外玄,称不上奢华,比起平日的青衫素袍却夺目太多。又因他身姿颀长挺拔,单是站在那儿,不言不动,也像是生于皇族的高贵不可侵犯。听见她的声音,他眼眸微抬,一丝笑意浮上俊美的脸庞。
香习霎时窒息,红着脸道:“你你你,穿得这样好看,想去迷倒全镇的姑娘吗?”
“我也觉得不太习惯。”慎微似觉苦恼,“我还是换回道袍比较好。”
说罢就要转身入室,被香习眼疾手快地扯住:“不不不,你就穿这身,我们是去过节的,不是去捉妖的。”她嬉皮笑脸,一径拉着他往外走,“有我护着你,哪个姑娘家想抛媚眼我替你挡回去!莫要让那些污秽的眼光玷染慎微道长的清白之躯!”她挥舞拳头,说得大义凛然。只后悔那天晚上没有壮胆把他占为己有,留着这张脸祸害人间!
慎微忍俊不禁:“有劳师弟了。”
“应该的,应该的。”
香习眉飞色舞,一路哼着曲儿下山。晴初霜旦,林寒涧肃,间或听得高猿长啸,哀转久绝。两人同行仍是一动一静,全程都是香习喋喋不休在说话,慎微偶尔回应一两声,大多时间都是沉默聆听,她亦不觉得乏味。待至山下小镇已是晌午,街道来往的行人也多了起来,无论青年幼童皆打扮得隆重喜庆,吆喝声传遍街巷,很有过节的气氛。
香习眼尖地发现一家卖蒸饼的店铺,饼香飘出几里之外,店面虽小,络绎上门的客人却意味着这家店颇受欢迎。她忍着飞奔过去的冲动,装模作样问道:“你饿不饿?”
慎微并不答,率先走到店铺里面,寻了处位置坐下。
香习见状笑吟吟地跟了过去。“掌柜的,把你们店里好吃的都上一份!”
那店掌柜是一位长相普通的中年妇人,身材略胖,两鬓已有些许白发,似乎是因操劳过重,脸色也显得分外暗淡。她只顾着自己忙碌,对待客人也不见得有多热情,嗓门却很洪亮:“我们店里只有饼。”
香习也回得豪迈:“那就每种口味的饼各上一份!”
“我们店里的饼一共十九种口味,每块饼连皮带馅足重八两,客官你确定——”妇人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余光顺势落到她身边的慎微身上,这一看,两眼发直,改口朝着里屋嚷道:“姚官!贵客来了,还不赶紧死出来招待!”
“喝——”香习夸张地倒吸口气,好一个泼辣的女掌柜!
“来了来了。”那声音带着三分娇气,七分不情愿。随后掀帘出来的是个身着红色小袄的丽人,看起来约莫双十年华,相比于母亲的平凡,她的美貌便分外惹眼。“娘,您下次能不能把眼睛擦亮点,不要随便来个男人都是贵客行么?”她经过母亲身边时嗔怪道。显然,所谓的“贵客”只是与她对接的暗号,实际是替她物色良人。
“这次的你再看不上,这辈子都别指望嫁出去了!”妇人眼睛扫向香习那一桌,掩不住满面喜色,“瞧,还是两个呢,尤其是那个穿黑色鹤氅的,我看他气质不凡,非富即贵,你可千万表现得淑女一点。”
“行行知道了。”姚官蹙眉应道。
香习一见是位年轻娇艳的女子走来,顿时警惕地盯着她,又见她一脸怏怏之色,眼眸一转,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姑娘生的这样水灵,一定有不少小伙追求吧?若非我们是外乡来客,行程匆忙,定要找说媒的好好打听一番!”她表面是在夸赞,实际却是要对方知难而退。
“客官说笑了。”姚官福身施礼,却是客套的成分居多,矜持之态与面对母亲时的不耐烦判若两人,“本店蒸饼分量足,且配清粥,若两人共食,选两种口味应当正好。不知客官口味偏甜还是偏咸?”她顺势抬头瞧了香习一眼,眼里掠过一抹诧异,又看了一眼她身边的慎微,诧异变成了然,面上含笑道:“原来是一对,我娘又看走眼了。”
香习原本的敌意转为尴尬,轻咳一声,佯装不解:“姑娘可是在说笑?”
姚官笑道:“你一瞧便是女扮男装的,想必这位公子是你的心上人。”
不等香习暗自窃喜,慎微便淡淡道:“姑娘误会了,我们只是师兄妹。”
“丫头别听他的,其实我们是祖孙。”话音未落,便收到对方冷目一瞪,香习反而笑得灿烂,“你别看我年轻,我是吃了长生的灵丹,才永葆青春,实际上我已经六十多岁啦!这是我亲孙子,我已经开始给他喂药了,再过五十年还是长这么俊,哈哈!”她说完挑衅地回瞪慎微一眼,意思是说:你要我难受,我也不让你好过。
慎微临于万事皆从容应对,偏是拿她没辙,索性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姚官的目光盈盈流转,便看出两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反而乐意与他们攀谈起来:“二位今日一起过祭灶节?”她径自落座,替他们倒了茶水。
“对呀,你们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吗?”香习立即来了兴致。
“妹妹若是喜欢热闹,晚上可以去西市‘千瑞塔’抢灶糖,那是我们镇的习俗,每年都有好多邻镇的人一道来抢。”姚官亲切道,“戌时开始从千瑞塔上散糖,塔下的人抢,持续一炷香的时间。抢到红心的那一块灶糖,来年就会有好运。去年我一位姊妹抢到了,今年便出嫁了呢。”
“哇这么神奇!”香习天性贪玩,自然经受不住这等诱惑,“我们去吧?”她推了推慎微,满眼期待。
“姥姥自己去便是。”慎微冷笑道。
“咳咳,”香习没想到他会记仇,是了——他原本就是个沉闷又别扭的家伙,她惹他生气的次数还少吗?她极力忍笑,讨好道:“去吧,师兄?”
“以后你再自称——”
“保证不会有下次!”香习飞快打断他,眼眸亮亮,“俊师兄俏师兄神仙师兄,你永远是我师兄!”
月碎清霜,烟花四起,一川夜光流渚。
自蒸饼铺出来后,香习一路走一路吃,从东市逛到西市,从青天游到黑夜,肚皮撑得滚圆,嘴里仍停不下来。对于她这副行径,慎微竟是分外纵容,甚至只要她的目光锁定在某样东西上面,无需开口,他便心领神会地上前付账。
“慎微,你打哪弄来的银子,该不会是幻术变的吧?”香习好奇问道。
“我们受人所托降妖除魔,任务完成后便能相应地获得一些酬劳。”慎微递了一支糖人给她。这些年他攒下来的银两并不少,只是鲜有用武之地。而他对于钱财之物本就看得极淡,能够用来买她所好,他自是甘愿的。
“这也是生财之道啊!”香习欣喜拊掌,“我上次为了买件女裙,还是靠街头卖艺才攒来的铜板——”话语一顿,一种沉钝的痛感像被丝线牵扯着蔓延开来,她赶紧岔开话题,“以后我也要跟着你们去除魔赚大钱。”
慎微知道她心里仍有芥蒂,想要宽慰一声,却只能缄默。此时两人已来到千瑞塔前,塔下围满了各色游人。白日远眺了一眼,只觉得高塔巍峨,檐下周匝垂帐,教人难生亲近之欲。入了夜里却别有一番风致,华灯若乎火树,炽百枝之煌煌。
“这么多人?看我怎么杀进去!”香习气势汹汹地抡起袖子,一副拼命的架势。
慎微拉了她一下,替她拢好狐裘的领帽:“当心点。”他叮嘱道。
“等我抢到红心的灶糖,师兄明年就会喜欢上我!嘻嘻。”
就在香习说话的同时,塔中响起浑厚的钟磬之音,伴着孩童们“开始咯!”的欢呼,塔上已有人散糖。
香习惊跳起来,飞快挤进人群,自然没有听到慎微的低语:“何须等到明年……”
只是这世上有太多身不由己的抉择,并非喜欢就可以在一起。在情爱之中挣扎不得解脱的男女,他见过太多,虽然体谅,亦淡漠到不为所动。原以为一切是非善恶爱恨嗔怨皆可两忘而化其道,唯切身体会,才知言不由衷的艰辛。
“又洒了!快抢啊!”群众早已沸腾起来。
慎微看着香习在人群中翩跹,她的动作极其灵巧,轻功又邪,塔上洒下的几批灶糖几乎全部落入她的衣兜里。她腿边跟着几个七八岁大的孩子,眼见着灶糖全被她抢走,纷纷急得大哭起来。香习理也不理,只顾自己抢,想着只要把所有的灶糖抢到,红心的肯定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多大岁数了,还跟孩子抢。”慎微叹息,没发现自己的语气里满是宠溺,随即手指掐了个诀,打在香习膝盖上,力道极轻,只有一瞬的麻感,却令她无法及时使出轻功,因而错过了一批灶糖。
香习不以为意,眼见又一批灶糖洒下,正欲再飞——“哎哟,”又是一道诀,逼得她弯下腰来。她起初以为是自己内力不济,才造成轻功暂失,后来连续出现同样的状况,她便知道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慎微!”香习朝着外面围观的人群大叫。这种恶作剧似的行径,怎么看都像是他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