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文笙竭尽力气大喊,“卑职方才见到戎鹤上神!他和娑兰暗中勾结!”
“暗中勾结倒不至于,戎鹤的性子,孤岂会不了解?”凤欺含笑鼓励道,“你还看到什么?一五一十说来,孤倒想听听究竟何事能令娑兰如此紧张。”
文笙思绪飞快,尽管他现身时只来得及看清戎鹤携幸余离去,却能绘声绘色描述当时的情境,并将娑兰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当做线索记得清清楚楚——
凤欺是何等心思,听到那句“忍得太辛苦”便抓住要害,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容,看向娑兰:“难怪你迫不及待要杀人灭口,原来是怕孤知道戎鹤的秘密——”凤目一霎间精光大盛,隐约渗透血色,“孤竟不知,他何时有了心上人?”
两山壁立,水澹云青,芭蕉衬雨秋声动。
乾虚观,道光鸿然。百年来亦未蒙俗世之温蠖,浩浩一身正气流芳千古。
香习立于八仙山下,仰望着高耸入云的石阶,自言自语:“靳月还在当观主,应该有一百多岁了吧,那岂不是变成鹤发历齿的老头?啧啧。”头顶罩下一方阴影,细密的雨珠被水墨绸伞隔开,她挪开两步,那伞便跟着靠近两步。她目不斜视,语气讪讪:“戎鹤上神,我们妖界有个说法,妖精学人撑伞是会倒霉的。”
自慕容府离开,她没有立刻回瀛洲,而是在凡间逗留了大半个月,到处吃喝玩乐,游手好闲。戎鹤则以“顺路”为由紧随身后。她起初有意躲着他,但无论如何都能被他找到,她便认了,由他陪着将从前经历过风雨的地方又走了一遭,奄国、聚仙、雩娄……故地重游,她心里的感觉已经很淡。
重过闾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爱了,痛了,累了,便看开了。她想,这一次她是彻底放下了。其实只要从一开始告诉她,她喜欢的凡人就是戎鹤的转世,是她一生仰望而不可企及的九天之云,她保证能迷途知返、回头是岸,真的。
戎鹤执伞与她并肩,温和道:“靳月乃修仙奇才,而立之年已获仙躯,却一直未离开乾虚观,怕是在等故人。”
“故人?”香习重复着这两字,“一个是神,一个是妖,何来的故人?”
戎鹤知道她心里仍有余恨,意味着她并非绝情,不禁莞尔:“你说的对。靳月天资颖异,见识不凡,且责任感极强,虽有能力照顾到众生,但心底很难真正与人亲近。若在绝境时有恩于他,自然能被他惦记一生。”
香习一时沉默,忆起当年与他一同赴聚仙镇捉食心鬼,由此收留靳月的事情。“本来我最不喜欢这种故作老成的孩子,闷葫芦一个,怎样逗他都不肯笑。偏他和你太像了,你没见他皱眉的样子,跟你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看到他便能想象你年轻的时候。”她说着有些好笑。
“年轻……”戎鹤若有所思,这个词似乎离他甚远。如果年轻意味着随性而为,意味着纯粹的喜怒哀乐,那么他其实不曾年轻过。从数万年前他被创世之神塑造出来,便身负重任,也天生懂得克己戒欲、体恤众生。“我生来便是这副性子,寡味无趣,满口大道理。做神仙的时候是这样,做凡人的时候亦如此,唯独与你相识的六年,才真正年轻过。”
他的语气温柔真挚,亦能想象他此刻的眼神必定饱含怜惜。香习低下头来,心底泛起柔软的牵痛:“你从未想过对自己好一点。”
“我也曾种过兰草,养过鱼兽,但时日一长便乏了兴致。”戎鹤目色一动,随她踏上台阶,“滚滚红尘之所以绚丽多姿,在于凡人生命短暂,因而司命神君会为他们撰写坎坷起落的一生。而神仙生命太长,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便很难再有涟漪。那年我在瀛洲第一次遇见你,你的笑声让我感受到现世的可贵,此后一直念念不忘。”
“你会记得我,也是因为我有恩于你吗?”香习想起他方才对靳月的评价,知道他也是这样重情重义之辈。
“我转世成为慎微后,并不记得从前的过往,却依然对你动心。”
不妨他这样直白,香习面上薄红:“因为只有我敢招惹你。”
“确实,在你之前,从未有人敢惹我生气。”戎鹤轻笑,那一点一滴的回忆皆被他妥善珍藏,张口即出,“你便仗着自己一身好本事,处处与我作对,我本可以置之不理,却总是忍不住想看你一眼才放心。一来是怕你将乾虚观闹得鸡犬不宁,二来念着你是姑娘家,一言一行到底与其余师弟不同,总无法以平常心来待你。我也旁敲侧击问过几位师兄,他们皆不曾怀疑过你的真实性别,唯独我格外介意。恐怕那个时候我心里便有了你。”
他今日是转性了吗?还是打算坦白一切,当做最后的告别?香习这样一想便少了几分尴尬无措,故意调侃他:“那是因为你身边都是温柔矜持的姑娘家,喜欢你也不敢启齿。偏我脸皮厚反而讨了便宜,否则岂会轮得到我呢?”
戎鹤不答却问:“你以为我为何替你画下这副肉身?”
香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鹊应笔下的女子,冶丽风流,眉眼轻佻,摄人心魄。而连乔工细入微,笔下女子大多精致秀弱,楚楚动人。他们画的美人,虽风格迥异,在世人眼里皆是倾国倾城之姿。”戎鹤唇角含笑,注视着她,“但我天生便喜爱你这副模样,你的眼睛,你的笑容,你的身体发肤,在我看来已然是最好的。当我是慎微时,你总是不顾男女之嫌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可曾想过对我而言是怎样的煎熬?”
香习登时一张脸红透至耳根,结结巴巴道:“可……可是你从没表现出来……”她印象中,慎微即便答应了与她在一起也始终节制,从未有过逾矩行为,所以她时常以为是自己一头热。
“那时我并不确定还能陪你多久,想着若能等到升仙那日——”
“而你升仙之后发现,其实这段感情只是漫长生命中的一个小小意外。”香习笑着打断他的话,一副大度之容,“戎鹤上神,我知道你们神仙说话喜欢拐弯抹角,想要打一棍子前总要给颗糖吃,其实我没那么脆弱,你不必觉得内疚。啊雨停了!”她作势跳出伞外,径自往前跑了几步,将他落在身后。
“香习,我并非——”
戎鹤正欲解释,却见一位玄衣道者翩然在香习身前落定,风姿丰伟,气度不凡,眉宇间依稀可见少年时期的影子,香习有片刻停顿,突然欣喜大叫:“靳月!靳月!你比我想象的年轻好多啊!”
那道者果然是现今观主靳月,故友重逢,他脸上亦有不加掩饰的喜悦:“香习,你倒是未曾变过。”
“没大没小,你得叫我师姐!”香习眉开眼笑,“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并非凡人?”
“我有一块随身灵玉,是祖辈传下来的,能够感应妖邪。那年你和师父一同来聚仙镇捉鬼时我便知道你是妖。但师父从来不说,我就当不知道。”靳月如实道,转而对上戎鹤的视线,“师——”他及时改口,“戎鹤上神。”
“你若喊我师父,倒还亲切几分。”戎鹤微笑道。
“师父。”靳月躬身一拜,这一拜里有极大的敬重,“徒儿始终觉得那年您并未真正离开,后来得仙友相告才知道您的真实身份。”他望了香习一眼,脸上浮现释然笑意,而眼神更像是长辈的关怀,“那年香习离观时的样子实在令人担忧,我得知实情后便想第一时间告诉她,无奈不知其去向,便一直在此等候。今日见你们相认,我也可以安心飞升了。”
香习听得热泪盈眶,戎鹤方才说的没错,靳月是对点滴恩情都铭记于心的人。“有其父必有其子,什么样的师父带出什么样的徒弟,当年师兄没白疼你。”她拍了拍靳月的肩膀,“我就在瀛洲,以后随时欢迎来玩啊。”
戎鹤内心微微震动,她唤那一声师兄时,心里仍存着对他的感情。这一路她故意保持距离,对他言行之中的关照视而不见,其实是在逃避——害怕再承受一次伤害,宁愿一再麻痹自己:他们有缘无分,就此放手是最好的结局。
而他又何需多做解释?索性就让她以为自己是因身份悬殊无法接受她,斩断情念,从此天各一方,她亦不会再纠缠。或许久而久之,她会将他忘记,像从前一样潇洒快活地过,不是么?
戎鹤望着她跳上石阶的轻快背影,终于能够下定决心——离开。
雨晴夜合,人闻清钟。
拂尤轩,榴叶飘零蛩微语。
靳月推门而入时,戎鹤正负手立于窗前,看着月光,又像是被月光看着,一身清辉,更衬出原本的孑然孤绝之感。他问:“从前这里种的桂树和白菊呢?”他记得那是香习种下的,长势喜人。后来他搬去引云阁后,拂尤轩便设为客房,不供弟子居住。
“百年前,香习得知您亡故的消息后悲伤欲绝,在棺前呕血昏迷,上衡师叔差点以为她要随你们一同去了。”靳月眼前浮现当初血溅棺身的画面,令年幼的他深受震撼,由此明白了有种感情叫生死相随,“这两棵桂树和白菊也在那一夜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