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对不住她。”戎鹤哑声道。香习本是杏妖,她种下的花木皆通其灵性,她所承受的伤痛也反应在它们身上,“我以为这是最彻底的割舍,却也带给她最深切的痛苦。”
“师父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靳月已从香习那边得知两人缘分将尽,他从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只是这样一对相爱却遥遥相隔的有情人,总难免使人慨叹。
“我活了三万多年,经历过混沌乱世,经历过神魔之役,经历过十余次天劫,生命于我而言只是无止境的重复。我被创世之神赐予智慧和神力,想要的无一例外能够得到,尽管那些我并不在乎。我……从未质疑过自己的能力。”戎鹤淡然一笑,那笑容也似落在眼里的月光,安静宁柔,只是嘴角泛起苦涩,“若这世上还有一事是我办不到的,便是不去爱她。”
靳月低声道:“师父从前便总是压抑,对于香习的喜爱,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聚仙镇上师父对香习周全的保护,在她嬉笑时温柔注视的目光,他都看在眼里,尽管那时他并不知道香习本为女身,只知道他们将对方视为至珍。香习表达的情意从来光明坦荡,亦专心致志到无暇去想未知的劫难。而师父选择的方式却是压抑和沉默,因他的心里总有复杂的思量。
“我若知道升仙后所面临的即是永不相见,从前或许会勇敢些。”慎微神思渐恍,道出与凰瑛承诺一事,“……我原以为,只要她好好活着便已足够,或许用时间、用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也能冲淡这份情意,我终究……是高估自己了。”他叹息。
靳月听得深受触动:“就没有别的方法了么?或许可以去恳求天帝——”
“不能。”慎微摇头打断,“香习这条命是天帝赐予的,天帝理所当然可以收回。我不能让她冒这个险。”他的手轻抚过桌案,这么些年了,这个房间里的陈设从未变过,那青铜方樽仍摆在从前的位置,这个季节她会折一枝白菊,或者山栀,或者木芙蓉。闭上眼睛都是她抄经念书、伏案而眠的样子,她身上的香气仍留在指尖,“我已经违背承诺,私下与她相见。今夜一过,我便回天庭。”
他说这句话时,眼里颤动的水意逐渐消融在月光里,变成一种意境苍远的平和,他的不甘、不舍——也都变成大义的成全。夜风入袂,朦胧霁月映寒梢,他长身峭立,高雅得一如神祗降临,而神祇是不应该沉溺于感情的。
百年相思,百年孤独,这漫长的隔阻之后还能再看她一眼,已是侥幸,他理应知足。
他的苦,他的痛,从不需要被她知道。
见他主意已定,靳月亦无可劝解。之后两人又聊到六界之事,八荒动荡,乃至魔族内乱,秉烛清谈,竟未觉光阴如梭,直至三更结束,靳月走出拂尤轩时,发现香习就坐在门外石阶上,兴许是因夜凉,双肩微微发抖。听到动静,她的手背飞快在眼角抹过,起身扬了扬手里的酒壶,眼中雾气迷蒙,醺然似醉:“借你师父一个晚上,不介意吧?”
“香习,”戎鹤转瞬已在面前,莞尔一笑,“正好我要找你——你喝酒了?”
“就喝了两口,我很清醒呢,师兄。”香习脆生生喊道。
戎鹤倾身靠近她的面颊,酒气很淡,应当不影响。便松了口气:“你随我来。”
身子刹那变轻,片云飞星仿佛触手可及,香习一愣,眨眼的功夫已在参机台上。
银汉清浅,金波淼漫。深夜悄悄鱼龙,灵旗尽收暮霭。
参机台本为八仙山至高之地,原是一处陡峭的巨岩,后被先人修砌为半亩高台,呈椭圆形,可供百人立于其上。半接紫陌红尘,半入云霄深处。此地不仅利于道者凝气修炼,亦能俯瞰全县之貌。极目远眺,可见四面嶙峋高崖,花林竟艳,凡山川河泊、日月星晨,若出其中。
香习仍记得从前他们会坐在参机台上等日落,观星宿,她会编出各种奇闻异事,而他通常只是微笑倾听。有时她累了会直接靠在他肩上睡着,醒来发现自己身在则阳斋。那个时候啊……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她眼里只有灿烂的岁月,岂会想到后来的离别?
“香习,你本是纯阴之木,又得太阿剑阳气加被,修行六千年,灵法已不容小觑。但面临魔将到底输了一成,并非你法力不够,而是缺少一件像样的法器。”
戎鹤郑重的语气令香习收紧心弦,只见他掌心向上,口中念动咒语,原本隐藏的神泽清晰呈现于世,一时间流云蔽月,星辉黯淡,依稀可见一团淡紫色云霞将他重重笼罩,而他掌心的白光逐渐明亮,照得万物清润静正。忽闻“铿——”,连连数声,似龙吟虎啸划破天际,余音跌宕。接着自半空中陈列出十余种稀世神兵,刀戟各异,光华炫目。
对上香习诧异的目光,戎鹤神色柔和:“你选一样。”
“昆仑镜,刑天斧,九州鼎……哇,原来这些都是真的?”香习着迷地看着那些只出现在古经中的上古法器,而后视线落定在一柄比人还高的白玉长弓上面,“这是……”
“广寒弓,与涅灵箭搭配制敌,古书上鲜有记载。”戎鹤扬手召来广寒弓,那巨弓落在他手中便缩为原先一半大小,令香习又是一阵惊奇,“它可随兵主心意伸缩,大可远攻,小可近防,亦能作为暗器藏于袖中。其涅灵箭威力远至千里之外,对付妖魔有奇效。”他指尖真气凝聚成光箭,扣在冰丝弓弦上,“待你成为兵主,与神兵心意相通,灵魄合一,便能发挥其无穷威能。”他眉目舒展,“你资质不俗,定能很快学会,我先教你咒语。”
“等等,”香习这才明白他的用意,打岔道,“那些魔卒们苦求不得的兵器,原来都在你这里?”她虽不懂战事,却也知道神兵之于战将的重要。
“这些原本就是从他们手上拿来的。他们负责四处寻觅,我便负责保管。倒也省了一番力气。”戎鹤说着绕到她身后,并不理会她眼里的抗拒,手把手教她拉弓搭箭,“你试试手感。”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找来的神兵,最后反而听你的话?”香习不禁好笑,“虽然听起来有点可怜,但又觉得好痛快。”
“用上古法器行凶作恶,总是不对的。”戎鹤亦跟着一笑,温热气息洒在她耳际。
“我差点忘了,你是战神。”香习眼珠子四处乱滚,明显心不在焉。这个神仙眼里从无杀戮之气,很容易使人忘记他原本的身份,唯有当他手持神兵时,清严庄肃之相才令众生望之生畏,“这么贵重的法器,给我用是暴殄天物啊。”
“我自然是希望你永远也用不上它,但有备无患。我纵有十双眼睛,也未必能时刻照看到你。”戎鹤加重语气,不容她推辞,“待我教你解印的咒语后,这广寒弓便只供你驾驭,即便不慎落入敌方手中,你也可以重新召回。”
“我就那么让你不放心吗?”香习小声辩驳,眼眶有些濡湿,“我这六千年不都安然无恙地活过来了?”
“我知道你善于自保,但魔卒的狠辣可能远超出你的想象。娑兰若真想对付你,只需一成心机足矣。”戎鹤心里软了几分,轻叹道,“你原本没什么善心,我倒还放心些。如今你也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反而觉得不踏实。”他之所以宽容众生,因为他有应变万端的能力和底气,而她毕竟涉世未深,单是经验便落了一截。
“那我这算是进步还是退步呢,师兄?”香习嬉皮笑脸道。
“你愿意怎样想都行。”戎鹤并不与她争辩,“我盼望你活得更长久一些,一万年,两万年都不够长。”
“到那个时候,你会忘记我吧。”香习飞快眨去眼前的雾气,转而又是一副开玩笑的口吻,“师兄,我情愿自己是个短命鬼,至少死的时候还能被你记得。”她情愿死于那一场天劫,而不是与他相隔两地,永不见面。
“你——”戎鹤眉头一皱,她方才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不行不行,死的话会很疼吧,我怕疼。师兄你赶紧教我怎么用这广寒弓!”香习马上又改变主意,笑嘻嘻道,“我心眼坏,还是用它当暗器好了,兵法上说的那什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而且单手也能操控。师兄觉得呢?”
“全凭你喜好。”
戎鹤便专心教授,不料她平日里通透得很,任何繁琐的诀法一学就会,今晚却频频出错,不是忘记咒语就是精力不集中,每迎上他否定的眼神,便以嬉笑糊弄过去。戎鹤只当她是饮酒乱志,也不苛责,一遍一遍耐心纠正。直到她真正掌握广寒弓的使用要领,天际已露出曙光。
“师兄,陪我看完日出吧,我马上也要回瀛洲了。”香习央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