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戎鹤明知这片刻的温存只会令彼此更加痛苦,却实在不忍拒绝。“好。”他又不放心地叮嘱道,“离开乾虚观务必直接回瀛洲,切莫再乱跑了。”
“知道知道,师兄说的我都听。”香习笑着走近他几步,与他并肩望向远处的一线光明,乍看微弱晦淡,却暗含凌云之势,“以前每次看日出,你总要喊我添件衣裳,还不许我坐在地上,说什么寒露深重,易染风邪。”她一面若无其事说着话,余光总不时停驻在他脸上,他亦不躲不避,任由她偷看。一轮旭日徐徐飞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初升的日色透着橘红,映得他的眉目更显瑰艳清绝,她贪心地想要多看几眼,“我有时候也奇怪,明明我最不喜欢被人管,怎么偏喜欢上你这样一板一眼的人呢?”
“你讨厌被我管,以后我也管不着你了,不是很好么?”戎鹤故作轻松道,没发现自己的嗓音变得沙哑。他们都在说气话——因为彼此心里早就清楚,这份感情本就不循常理而来,他们性格悬殊,偏是因此互相吸引,积年累月而至难分难舍。
“对,这样很好,再好不过了!”香习大笑,眼里有泪,“你以后也不会有那么多看不惯的行径了,你身边的姑娘一定都很知书达理,善良和顺。”她想到娑兰那日的形容,胸口像被坚石堵住,声音低下来,“和我在一起,一定很让你头疼吧。”
“我再头疼,心里也是甘愿的。”戎鹤说完有短暂的停顿,闭目调息,极力稳住自己的心神,“香习,你可曾后悔过?”
“有啊,后悔过好多次。”香习答得干脆,察觉到他身体微僵,自己笑了起来,“我第一次后悔是对你示爱却被惨拒,当时我悔得肠子都青了,不知道要怎样面对你,明明心里恨你的绝情,又怕被你讨厌,怕被你赶出乾虚观……”她揉着眼睛回忆道,“第二次后悔是得知你的死讯,我后悔自己没有能力救你,如果我当时还有六千年的修为,也许就不会让你死于魔将手下,那一次我后悔了好多好多年。直到确认你还活着——”她沉默了片刻,“第三次后悔就在刚才,我听到你和靳月的谈话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才和天帝许下承诺——”她迎向他错愕的目光,睫毛一颤,眼泪便簌簌直落,“我后悔自己从来不知你心里的苦,我以为你像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一样,是嫌我身份卑贱,我怨了你很久。”
戎鹤仓促移开视线,竟无法正视她含泪的双眸。她的眼里没有怨,没有恨——只是一种隐忍的悲切,绵绵情思,静静泪痕,那柔弱之中自有一种敢作敢当的坚韧。她是懂他的——可这份体谅却令他的心剧烈颤抖,接着陷入前所未有的迷乱,那一刻他几乎就想去恳求凰瑛,看是否还有转机。
“我好想让你去求天帝,求她成全我们,可我更希望你能重信守诺,不移如山。我担心——倘若你违背了与天帝的承诺,或许以后也会违背与我的承诺,你说过绝不负我——即便我们不能在一起,你也不会爱上别人,对吗?”香习以手背拭泪,扬起脸却嫣然一笑,比平日更艳,“师兄,正因为你拥有这一切美好的品格,我才喜欢你。你的正义感,你的责任心,都是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以我不能害你成为背信弃义之人。我会乖乖回瀛洲,从此不再以任何方式与你相见。只要你出现的地方,方圆百里,我香习绝不会踏足半步!”她背过身去,潇洒地一挥袖,“你回去吧。”
戎鹤呆在当场,久久无法回神。他甚至希望她开口,他便真的去尝试,竭尽全力与她在一起,可她没有——她宁愿用这份爱成全他的责任和承诺!他一直以为她不明白自己的委曲求全,却到如今才发现——她比他想象的还要深明大义。
“咚——”
远处传来一声钟鸣,戎鹤恍然回神,发现天已大亮,光彩射楼塔,丹碧浮云端。
“师兄,后会无期。”香习柔声低语,“这一次是真的。”
“我……不曾后悔过。”
香习浑身一颤,却咬牙不肯回头。直到确认他已离开,她才慢慢蹲下身,将脸埋进臂弯里,失声痛哭。
离开乾虚观后,香习果然直接回了瀛洲。
寒潭白练飞千尺,无际天水色相溶。
相比于四海八荒众仙岛洞庭,瀛洲并不富饶,曾有数位仙使奉命接辖,不久便请求调离,此后一直乏人问津。唯一群林精山怪在此繁衍生息,其中数香习年岁最高,百年前她重回此地,亦将民间的生活习气带了回来,自己在岛中央平旷之地建几间青砖小楼,院外拦起三尺高的竹篱笆,经年下来,石墙和篱笆上爬满蔷薇和茑萝。
她不专注于修炼,反而像个平民女子,锄田耕地,抄经背诗,闲看云卷云舒。
“香习,香习。”
香习甫一进门,便听见沉虞的声音,诧异半分:“你怎么在这里?”
“我……总是放心不下。”沉虞言辞闪烁,视线却一直望向里屋的壁柜处,“戎鹤上神回天庭了吗?”
“我以后都不会再见他了。”香习并未发觉她的异样,仍像往常一样走到她身边,将头靠在她肩上,借此寻求慰藉,“我以前总嘲笑凡人渺小,一生不过是眨眼的瞬间。如今我更情愿自己是个凡人,死了将一切都忘记,重新进入轮回,这样多好。”
“香习,对不起……”沉虞抱着她轻轻啜泣,脸上的表情分明在承受莫大的痛苦和挣扎,“如果当初不是我执意要去凡间找他……”
“是我自己贪玩要跟着你去的。”香习感到有些疲累,半阖了眼眸,随口问道,“你不管慕容决了吗?虽然他本人沉闷木讷又不懂情趣,总好过那家伙——”
“对不起……对不起……”
香习蓦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沉虞梨花带雨的容颜刹那变得遥远,她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却被一股力量带入无际的邪魇,意识模糊前只记得那一声声凄凉的“对不起”。
是呵,她向来机警,却不会提防至亲的人。
四壁阴冷,血腥味混合着熟悉的兰香呛入口鼻,浓重沉郁,仿佛积压了数日。
冗长的沉寂之中,渐有脚步声靠近,根据风声的变化足能分辨其步伐精巧轻盈,仿佛自带光芒,所经之处繁花盛开。香习没有立即睁眼,隐约感受到一道目光胶着在自己脸上,夹杂质疑和探究的意味。望了许久,终于有些不耐烦。
“还不醒?用销骨水泼她。”那声音,似笑非笑。
香习猛然一个激灵,连忙大叫:“别泼别泼!这就醒了!”销骨水?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怕疼怕死,你们想问什么尽管问,保证知无不答!”她张开眼时正对上一双艳金色的凤目,心口猝地一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眼睛,那不光是无波无澜,而是了无生气,仿佛——死亡之目。
听到他身后的黑衣魔卒恭敬喊着“陛下”,她恍然大悟——“魔君凤欺?果然是举世罕见的美男子,平生一顾,死而无憾!不不,请让我留着这条贱命多看您几眼!”她一脸垂涎之色,只恨手脚被桎梏,无法配合她溜须拍马的动作。
“孤原以为寻错了对象,现下看来是不假了。”凤欺雍容坐上对面鸾榻,分明是有与她长谈的打算,“再强的魔将进了阿鼻狱也被吓得面无血色,你还能和孤开玩笑,倒是很有胆色啊。”
演过头了吗?香习心底暗恼,又道:“我不知道阿鼻狱是什么地方,听起来倒是怪吓人的。”她环顾四周各式各样的刑具,油锅血池石磨刀锯,单是看着便心惊胆寒,“我骨头软,扛不住一点点严刑拷打,您把我关在这种地方肯定有话想问我。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说,如果我说不出来那就真不知道,您非要不信的话我只能瞎编。”
“孤已经掌握了你的一切,还有什么好问的?孤原本是想评价一下戎鹤的眼光,见到你之后倒让孤想起一些往事。”凤欺唇角轻勾,衣袖一拂,便解开她手脚的束缚,“你们先下去罢。”
魔卒们应令退出。
心底不祥的预感成真,香习打了个冷战,凤欺果然是知道她跟戎鹤的事了,那么自己被囚禁于此,是为了要挟戎鹤吗?她太了解戎鹤的性情,若是知道她落入凤欺手中,必定会以身涉险——不行,她务必要在戎鹤得到消息前离开这里,就算是死,也绝不能死在魔界!她力持冷静,面上表现得极为顺从:“您请说。”
“你可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凤欺笑问。
香习想到沉虞愧疚的话语,心里仍有几分凉意:“我与沉虞相伴两千年,彼此亲密无间,也都愿意为对方赴汤蹈火。但在她心里,爱情胜过她的生命,也胜过我——她背叛我,必是极其痛苦的,我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便是为了她的爱人。”她看着地上发黑的血迹,“这里的兰香是娑兰留下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娑兰是受尽酷刑,九死一生,沉虞实在于心不忍,才将我作为交换,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