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习眉毛一挑,揶揄道:“我原以为你浑身是胆,天不怕,地不怕。”
“我就半个胆子,来前喝了点酒壮成了一个。”房朴心虚道,“其实我从小就怕鬼。方才我总感觉,好像有东西在盯着我们。”
“鬼不能近人,亦不能伤人,有何可惧?”香习笑道。相比于妖魔,鬼魂是最不具威胁性的东西,失去肉体的支撑,它们连阳间的一草一木都碰触不到,且畏火畏光,因而它们皆躲着人走,“何况顺命而死的凡人,其阴魂很快便被鬼差引入冥府重新投胎,一般人根本没机会见它。”
“……当真?”
“骗你的,其实鬼最喜欢吃人了!哇呀呀——”香习张牙舞爪扮鬼相,被对方受惊乱跳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
自然没发现身后一道黑影蹿入林中,霎时鸦雀惊飞,树叶落了一地。
约定的日子,恰巧是孟元杭奉旨进宫为皇后作画之时。
御花园里,翠色匝地,柔蓝一水萦花草。
西侧千秋亭,有一云鬟雾鬓的美妇人正支颐而坐,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虽已是五十高龄,保养得仍似三十出头的女子,粉面含春威不露。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彩蝶,轻佻的翅膀亦学了几分娉婷之态,妇人手执团扇一扑,那蝶儿便跌落入怀,两叠翅膀偏巧夹在长裙的皱褶里,恰似绣上的一团锦纹。
此情此境,美不胜收,极宜入画。
香习一双眼儿滴溜溜四顾打量,心想九天神殿也不过如此了罢。
“石绿,以槐花水和调。”男子清淡的声音响起。
“哎。”
香习照着孟元杭的要求准备好丹青,余光一斜,飘到了皇后手边那碟精致的糕点上面。方才那侍婢叫它什么来着,“火茸酥饼”?
她疑心自己害了一种强迫症,每见佳肴珍馐,总忍不住想尝尝味道,倒并非因为嘴馋——更想偷师学厨,日后一并带回瀛洲。
“二朱为地,淡脂染六七次,浓脂细勾。”
“哎。”香习忙把视线收回,着手调色。原本她初学书画,对色彩仍分辨不清,方才一走神更是手忙脚乱,“淡脂,淡脂……”她急得直挠头,孟元杭已径自伸手取过,转而淡淡看了她一眼,分明是瞧出她的心不在焉。
香习心虚垂头,暗忖这人是神仙不成,她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正懊恼间,一声“请皇后娘娘过目”,孟元杭已落笔画成。
画像呈上之前,香习偷瞄了一眼,再度钦叹其笔法惊人,最惹眼的已非画中人的容貌,而是那执扇扑蝶的纤盈体态,形留纸上,神余画外,起雷霆于笔落之间。端端一看,草木皆有了生命——花儿是香的,蝶儿是飞的,人儿是活的。
皇后看了更是誉不绝口:“妙笔!不愧是京华妙笔!来人啊,赏!”她欣喜之意溢于言表,“孟卿想要什么,本宫统统赏给你!”
孟元杭举袖上前一揖,道:“微臣斗胆,想要皇后娘娘面前那碟火茸酥饼。”
香习闻言一愣,皇后本人亦感到吃惊:“孟卿只想要一碟糕点?”
“实不相瞒,微臣自小便好吃点心,胜于正餐。”孟元杭眉目款款,清晰作答,“府上的厨子,虽尽心烹饪,总不能令微臣满意。今日见皇后娘娘品尝这火茸酥饼时容光焕发,水盼兰情,教微臣‘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足能想象其鲜美可口,微臣实在……心痒难耐。”
他表面是夸糕点诱人,实质衬出伊人绝色,皇后喜上眉梢,笑道:“来人啊,把做这道糕点的御厨叫来,赏给孟卿!”
孟元杭慌忙伏地叩首:“微臣不敢。”
“早就听闻孟卿洁身自好,面对金钱、名利、美姬皆不为所动。”凤目含笑,流露分明的赞赏,“倘若一个厨子能使孟卿怿悦,此乃本宫之幸。”
“如此,微臣多谢皇后娘娘嘉赏。”
“孟卿免礼。”
直至端着糕点离开御花园,走在皇宫逶迤数里的长廊上,香习才有机会道声:“多谢孟公子。”这个人啊,心思极细,总能轻易看出别人意图,并尽力去满足,即便予人恩惠亦不是为了讨一句好话,事后依然云淡风轻,似乎善良已成为本性里的东西,且乐此不疲。他们素昧平生,他却对她照顾有加,而这份关怀亦可以不分亲疏,一视同仁。
尽管她不齿于凡人的善良,但这些日子的相处,也知道受人恩惠,心里是会惦记的。
“向来没心肝的人,倒也知道客气了。”孟元杭笑着,递了一块酥饼给她。
香习才咬一口便叫起来:“哇哇,太好吃了!不愧是御膳房的厨子!”她一口气连吃三块。
孟元杭觑着她大快朵颐的模样,似也受到感染,莞尔道:“说起来,我身边倒也有一件奇事,你可愿意一听?”
香习嚼着酥饼咂咂点头。
“话说,三年前我在南山遇到一只山鹊,见它毛羽鲜丽,啼声宛转,便带回家养着。这山鹊倒也稀奇,不爱吃虫,偏爱吃糕点,每每我专心作画,回头一碟酥饼只剩了碎屑。那日我赌气咒它‘每偷吃一块糕点,便落一根毛羽’,不料竟成真了,它也因此安分了好一阵子……”
孟元杭言至兴处,神采飞扬。他一贯理智,又似所有情绪皆被压抑——变成悲喜不惊的温宁,此刻他不加掩饰,侃侃而谈,任何人途经都忍不住要引颈倾听,香习也渐顾不上吃,专注听着,“后来一日,皇上邀我御花园作画,它偷偷跟随我入宫,自己飞进了御膳房,出来我竟完全不认得它了,你道为何?”对上香习疑惑的目光,他唇边笑意加深,“因为它变成了一只——秃、毛、鹊。”
香习下意识地去摸头发,旋即惊觉自己落人笑柄,“咳咳,”她被喉咙口的半块酥饼噎到,这人——这人——哪个不长眼的说他谦谦君子、慈悲为怀的?分明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
“急什么,厨子都请回家了,还怕被人抢食?”孟元杭瞧着十分有趣。
香习又气又噎,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狠狠瞪着他。
忽闻一个带笑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本宫才去了御花园,你竟先走了,害本宫一番好找。”
抬眼,只见一个金簪朱缨、英姿勃发的年轻男子快步走来,正是当朝太子。
那是香习头一次见到太子,亦是未来要娶她为后的男人——陈邕,着一身红衫单衣,细看才发现绣着龙形暗花图纹,并不十分张扬,贵在质地考究,选配和谐。腰间佩双瑜玉,戴远游冠,想来方从外面回宫,便急急忙忙赶过来了。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民女参见太子殿下。”香习垂下脸,偷偷抹去嘴角的残屑。
“平身。”
陈邕的心思却完全不在她身上,他甚至没有正眼看她,只一径拉过孟元杭,同他畅诉起来。香习默不作声立于一旁,看起来柔顺乖巧,耳朵却留神细听,听他数次提到“妙荼”两字,那神容间又是喜悦,又是忧愁,很像是——不久前那个丛兰浥露的清晨,采绿望着孟元杭时饱含情意的眼神。
凡人的情爱,既浅薄亦热烈,很容易便被寻出踪迹。
平民公卿,不外如是。
香习有些烦恼:难办了啊,太子已有心上人,竟未认出她来。
暮色四合。
晚凉天净月华开,斜照朱阑皆似霰,半入玉户帘中,半落青枫浦上。
坐着马车回孟府的路上,香习不时探头欣赏京城街巷的繁华,听一声声吆喝自城东绵延到城西,兴致盎然。
“方才太子殿下就在面前,为何不去询问?”孟元杭淡淡出声,像是对她说话,视线却没离开过手里的书卷。
香习托着下巴想了想:“或许是近君情怯吧。”
孟元杭这才抬头看她一眼。她今日特意换上颜色鲜艳的衣裙,描眉簪花,淡粉敷面,原本素净的脸蛋总算多了几分动人之处——女为悦己者容,他其实心里有数。“太子殿下年少气盛,喜爱艳丽的人和物,并非你不够好。”
香习漫不经心地听着,突然一惊:“你知道我想见的人是太子?”
“你以为自己的谎话很高明?”孟元杭笑着反问。先前他稍加试探,她便露了马脚,只是他有意同她周旋,不予拆穿而已。今日见她与太子相遇时郁郁的神情,他才决心道出实情,“想来你应是太子殿下的故人。”
“我与太子确实是青梅竹马。”香习道。这并非她信口捏造,而是她无意中发现商颂贴身的一方旧帛,上面记录了十几年来的诸多琐碎。“我是前朝最小的公主,当今皇上入关时,我才五岁,本该殉葬,幸太子见我幼弱可怜,在皇上面前保全我,自此伴读左右。直到八年前宫中发生了一些变故,致使我流落异乡。”这些细节她早就背熟,只是没机会当面与太子袒露而已。
孟元杭明显诧异了下:“可太子方才——”
“如今他心里装着别人,自然不会留意我的存在。”香习知道他想说什么,不在意地笑笑,“或许你不相信,但我身上还留着太子给我的信物。”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一枚以羊脂白玉雕成的卧鹿形玉佩,观其玉质色泽分明是皇室之物,“他叫陈邕,字伯淹。他的左膝上有一道寸长的疤痕,是年少时为了帮我取风筝才从树上摔下来,膝盖磕到碎石留下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