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元杭眯起眼睛注视她许久,尽管早就知道她撒谎成性,演技一流,但这番有理有据的陈述如何能造假?
香习眼珠子转了转,忽地一笑,凑近他道:“那我问你,如果有个姑娘家同你示好,但并不是你理想中的样子,你会不会接受?”
“不会。”
他毫不犹豫的回答令香习大叹口气:“看来我跟太子也没戏咯。”
“我只说自己不会,但太子殿下与我不同。”孟元杭目色轻浅,语气却很笃定,“他如今心性未定,你既与他有这般过往,日后定是有转机的。”而他之所以对她格外关照,原也是看中这一点——若能将她引荐给太子,对自己有益无害。
香习正欲细问,马车却在中途停驻,紧接着驭马小厮掀帘进来,悄悄在孟元杭耳边道了句:“公子,是妙荼姑娘。”
——是太子的心上人?
香习目光一亮,出于好奇,也跟着孟元杭下车。
她原想象着,能够令太子辗转相思,且被孟元杭评价“艳丽”的人,该是如采绿那般娇俏媚好、宜喜宜嗔的,可当她在人群里一眼望见那个白衣女子,竟也有刹那间的失神。
她正立于一个售卖朱砂鱼的摊前,听到一声“妙荼姑娘”,清目一眄,眼波便横了过来。纤纤素手捧着一个精巧的白瓷鱼缸,上面绘着粉白荷花,她的脸也像是荷花一样开着,嘴唇便是苞尖的一点粉红。秋水眼眸里像有与生俱来的薄怨萦绕不散,于是整个人亦美得如云如雾,好似一阵风起便幽幽荡荡离了尘世。
“这鱼连同缸共多少钱?”妙荼侧首询问,声音娇细。
那售鱼贩夫的目光却颇有些轻浮放诞,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就是妙荼姑娘?悦意楼的花魁?”他显然是初来乍到,听闻过花魁的艳名,却是头一次见本人,“难怪生得这样……嘿嘿,貌若天仙,体格风流。”
妙荼仍是那副淡淡的神情,眉间一缕清愁,这艳容之下的柔弱轻怯,似一把刚从枝头采下的小白花,还沾着露水。这样的女子纵是面对言语调戏也无可奈何,只问:“多少钱?”
“我这鱼缸可是上等的定窑白瓷,这朱砂鱼呢也是从大理运来的,原本要五十两银子。”贩夫瞅准她的娇弱,漫天要价,言语更加肆无忌惮,“但是,嘿嘿,如果你让我摸一下手,我可以白送!”
妙荼闻言并不羞恼:“当真?”
说着便伸出手。那是怎样美丽的一只柔荑,指如削葱根,肌理细腻骨肉匀。贩夫见状咽了一大口口水,一双布满黄茧的手就势要摸上去,尚未真正碰到,突然惨叫一声跌坐在地:“蛇啊啊啊——”
只见白衣佳人的手腕上不知何时蹿出一条金环蛇,长约五尺,细长蜿蜒,原本盘踞在一起恰似造型别致的镯子,如今却吐着骇人的红信,毒液渗牙。
四周响起一片哄笑声,几个本地贩夫一副看好戏的姿态,戏谑道:“色胚,咱们妙荼姑娘的手连皇上都未必能摸得,你倒是有胆儿!哈哈……”
“你既已摸过,这鱼我拿走了。”妙荼不再多言,捧着鱼缸便走。
香习远远看着这一幕,心下升起莫名的好感,转而又想:太子心里装着这样的妙人,难怪对她不屑一顾。
孟元杭与妙荼原是熟识的,款步迎上前,寒暄道:“又来买鱼?”
“昨日小荣不当心打翻了花架,将先前那条摔死了。”面对熟人,妙荼终于笑了一笑,“这位是……”她目光睇过来,恰与香习的对上,闪过一抹奇异色彩。
“她是商颂,我府上的客人。”
孟元杭话音未落,妙荼已径直走了过来,拉着香习的手:“商颂,我叫妙荼。”
香习犹在怔忡之中:“我知道。”
“你便住在孟府?”妙荼又问。
“哎。”香习有些无措地挠挠头,她来凡间都是主动招惹别人,倒是第一次被热情相待,何况是这样的丽色。
“那我明日便去府上找你。”妙荼笑道,不等香习反应过来,她又将手里的鱼缸捧到面前,“这是我方才选的朱砂鱼,好看吗?我挑了好久。”
香习看着那一尾游弋着的红鳞小鱼,余晖下泛着滢滢的波光,眼角不知怎么有些酸涩,她下意识揉了一下:“好看。”
“送给你。”妙荼不由分说便递给她,仍微笑着,“我住悦意楼,但那种地方不适合你来,明日我去孟府找你。你……要等我。”像是不放心,她又叮嘱了遍。
香习揉着眼睛道:“好。”
直至妙荼离开,孟元杭才徐徐走至香习身边,并不说话,却递了方丝帕给她。
“我这是怎么了……”香习不接帕子,只以手背拭泪,眼泪却越流越多,连绵不止,而她望着鱼缸又哭又笑,自己也觉得滑稽,“好奇怪……为什么我会哭啊……”
孟元杭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子夜,疏星碎点。
时滴枝上露,稍沽阶下苔。
细碎的脚步声踏在山林间清晰可辨,来人提着一盏薄纸灯笼,微弱的烛火摇曳在林郊荒冢更显得幽魅阴森。而提灯笼的人却浑然不惧,哈欠连连。
“商姑娘,你终于来了!”
守在墓前的房朴分明等候多时,满面焦灼之色。
香习甫一走近便觉酒气扑面而来,困意也消减大半,忍不住笑骂:“鼠儿胆!这次又喝了多少酒?”
“一整坛。”房朴一副苦哈哈的表情,“可我这身子还没热起来。”
香习轻步走至墓碑前,就着火光细看了一眼碑文,“幼娴内则,淑质天生。知明识礼,秀外惠中。温良恭俭,集于一身。”那是孟元杭亲自作的,她今夜看了不知怎么有些感慨:“它……真的会来吗?”
“你出门的时候,孟元杭有没有发觉?”房朴突然问。
“他平日过戌时便歇息了。”香习听出他语气中的敌意,“你怀疑他?”
“你也觉得他是一个好人?”房朴却问。
“我与他相处时间不长,他为人如何我不敢断定,但是我好像还没听过有说他不好的。”香习坦白道,“何况他对我也算厚道,我若无缘无故怀疑他,同样也可以怀疑你。”她出于私心又添了一句,“你总该给我个理由。”
房朴被她说得面上一红,继而叹息:“是,全京城的人都看到他行善布施、救世济民,被妇孺夸真君子,被乞丐喊活菩萨,他完美得就像个圣人……哪怕死在他手里,也是含笑而终吧。”他握紧拳头,似极力隐忍,“可我坚信,人心是最难揣测的东西,尤其是——当它被善良的外表伪装——到无懈可击的时候,该是多么可怕啊!”
“你怕泄露天机,总是避重就轻含糊其辞,这要我如何信服?”香习皱眉,“你也说过,那三人的死法非常人能够做到。至少我可以确定,孟元杭既不是妖,也不是魔。”
“那他的掌纹该如何解释?”房朴神色激烈,“我无意中看过他的手相,他没有命运!他是唯一一个我看不到命运的人!他——根本不是凡人!”
香习听了也是一诧,原本凡人的命运唯有司命府诸神、各方司命仙使,以及极少数如房朴这种天赋异禀之人能够看到,而妖魔不受神规,掌中是没有命数的。因自己借用了商颂的肉身,呈现的仍是她出生时的命数,所以房朴并没有看出来。
但是——等等,香习陡然察觉到异常,如果是老头儿错写,那么商颂现在掌纹里的命数应当是——死了吧?“或许——”房朴所看到的命运并不一定准确?
香习尚未来得及质疑,忽听“呼”的一声,灯笼里的烛火无故熄灭,黑暗铺天盖地而来的瞬间,两人皆感觉背后一凉。
“鬼啊啊啊——”房朴吓得直往香习身后躲,不复先前的凛然正气,“我看到了!是鬼!是鬼!”他指着半空中一道白濛濛的影子。
香习起初一惊,在望见那道鬼影时,却不觉得害怕:“采绿?”她轻问。被白光笼罩的“东西”轮廓模糊,仅能大致分辨出是一个女子。确实是鬼魂,但又似与一般的鬼魂不同。
“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那鬼魂幽幽道。
“你怎会——”香习正试图询问,却见那鬼魂蓦然一个转身,像得到指令一般朝他们扑过来!
“快跑啊!”房朴刚要逃命却被香习按住,接下来只见那团白影直扑过来,却,生生穿过了香习的身体——
香习笑嘻嘻道:“我就说吧,鬼是伤不了人的。”
“商姑娘果真是女中豪杰!”房朴拍着胸口,已然佩服得五体投地,“泰山压顶,面不改色!”
“对不起……”那鬼魂退到一边,竟似有些惭愧,“我该怎么做呢……”
香习神色一凛,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好像是受了指使?”而下一刻,只见那道白影往后一荡,竟直接钻进了坟墓,“不妙!”香习皱眉,“鬼魂虽不能伤人,可如果它受到别有用心的蛊惑,依附到尸体里,变成丧尸——”
她话音未落,轰然一声巨响,坟冢开裂,红木棺盖被震飞,一个艳衣披发、脸白如纸的女子从棺材里坐了起来——正是七日前死了的采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