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朴,快生火。”香习沉声下令,一面试着动用法力。原本凭她的修为,对付这种程度的丧尸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可凡人之身由血肉筑成,粗浊笨重,极易受伤,并不好驾驭。且她下凡前被有狐再三告诫不可擅用法术扰乱人间——然情势所迫,也顾不得这些了。
她左手掐紫薇诀,凝气收神,催动决法,渐有淡紫色的光芒盘旋凝结于指尖。那是一个简单的压煞斗决,并不需要消耗太多元气。
居然可以!香习心下暗喜,就在同时采绿已面目狰狞朝两人扑来!
“破!”诀声落,指尖紫光疾闪,驰往采绿面门。香习方庆幸法术使成,却在下瞬瞠目结舌——“夺”,那束紫光被半途的枝叶一挡便消失无踪,几片树叶象征性掉落,像是嘲笑。
“商姑娘,切莫逞强,这不丢人。”房朴丢了火折子,飞快拉起她就跑。
“跑得了吗?”
阴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香习霎时只觉胸口大震,一股劲力从后背直直穿透至前胸,她眼前一黑,五感尽失,却在下一瞬发觉身体变轻——
咦?
香习浮于半空,些许诧异地望着地上横躺的两个人,一个是房朴,一个是商颂。
原来采绿方才那一击竟是将她真身逼出了商颂的肉体。
香习的嘴角忽地勾起一抹笑容:“多谢了。”她重新催动金莲诀,端腕齐胸,本是个决斗的架势,由她做来却像是分花拂柳的轻巧不迫。于是她笑容更艳,艳如人间桃李纷纷自开落。
采绿脸上只有不屑:“没用的招式。”她身形大张,再度袭来——
“破!”
万籁俱静,金光大盛。不过弹指一击,却蕴藏吞没山河的气力。原来灵法的至高境界并非兴师动众的讨伐,而是——寂。一种天地虚空的寂。不急,不躁,不惊,不怒,以无声敌四方。
香习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便知道结束了。
山林恢复静谧,连同戾气也一并消隐,凉蟾悬枝,断云微度。
——现下这个情境是叫尸横遍野吗?
香习扶额,颇有些无奈地瞅着地上的三具肉身。“自找麻烦,何苦来哉。”摇摇头,她先走至房朴面前,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没死透。”转而走向采绿,以手覆上她的神庭,掌下一片冰冷,“这个倒是彻底死了……”她凝眉困惑,方才的金莲诀应当是把采绿的尸身连同魂灵一并摄住了,可现在堪堪只剩了一具死尸。
难道是她没掌握好力度,致使魂飞魄散了吗?
即便如此,她也只是毁了这具傀儡,其幕后操纵者仍未见踪影。
香习目光骤冷,厉声喝道:“出来!”便隔空劈出一掌,青光乍现,直扫向前方树丛。
“呲”,细小的风声划过,她此次虽有意减轻了力道,但于对手依然是一记重创,“哼哧——”响起兽类粗重的喘息,接着从树林中缓缓步出一只庞然大物。
“黑虎?”香习眯起眼睛,那只虎竟比她的身形还要庞大,通体黝黑,唯四爪处覆着白毛。铜铃大眼,色深蓝,似极了埋藏深山的古玛瑙。“倒是个漂亮的家伙。”她嘿嘿一笑,心知这绝不可能是人间的虎,只是难辨妖魔。“你本是灵兽,若正经修炼,千百年后也可以混个小仙当当。奈何走上邪路?”
那黑虎原本礴着身伏于地上不动,突然像受了刺激,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撺将下来!
“看来你还没学会认输呀,”香习转了转手腕,“无妨,姥姥自会教你。”
说着就是一道金莲诀,直将它打得一个趔趄,颠翻在地。前腿受了伤,挣扎了两下仍未能直立起来。
“乖孙儿,学会了吗?”香习步履轻盈,笑眯眯走近它。
不料那黑虎突地一声咆哮,勃然性发,挺身起来又是一扑!
“喝——”香习倒是被它抵命一搏的气势震了半分,就要掐出金莲诀再治它一遭,却见它直扑过来的身躯陡然偏离方向,竟是朝商颂的肉身奔去!“好家伙!”香习气得青筋一跳,这畜牲居然知道破坏她的肉身!还逼得她半途撤招——若是击中它,商颂的肉身便也毁了!
她当机立断,化攻为守,正欲使出“定身咒”止住那只黑虎的冲势,岂知它使了个障眼法,猛地回身就跑,接连几个飞蹿,转眼消失于山林之中。
这一扑一转一回,声东击西精准利落,若非有高人在幕后指点,便真是极具慧根了。
香习望着它消失的方向,心下疑窦重重。
“咳,咳……”耳边响起男人虚弱的咳嗽声,“商……商姑娘……”
香习想也没想便飞快钻回商颂的肉身之内,“嘶——”睁眼的瞬间她倒抽一口凉气,只觉五脏六腑皆错了位,未料到这肉身的伤痛竟也由她承受。“痛死姥姥了……”她恨恨咬牙,日后给她抓到真凶势必十倍奉还!
“商姑娘,你没事吧?”房朴赶忙过来查看她的伤势,“好重的内伤。”
“死不了。”喉咙口涌出甜腥,香习强忍着剧痛,用仅剩的微薄法力为这副躯体疗伤,“那丧尸下手也忒的歹毒,啐,”她吐了口污血,由房朴扶着摇摇晃晃站起来,望着地上采绿的尸体,“先把她埋起来吧。”
房朴默然无话,与她一起处理尸体,许久才低声道:“他果然出手了。”他自觉愧疚,“我没想到他会攻击我们,抱歉,连累了你……”
“我答应你时便作好了准备。”香习不以为然道。她原本勉为其难被牵扯进来,只当是妖魔为夺精魂而害人,今日遇袭后愈发觉得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杀戮,她情急之下暴露真身,或许已经被对方感觉到威胁,想脱身已然不易。且商颂之事很可能与此相关,所以她不能再袖手旁观。“你不必觉得愧欠,我有自己的打算。”
“我就知道,我没有找错人。”房朴神色动容。这个女子身上有一种教人安定的气质,尽管她总表现得漫不经心。又或许——真正的从容,原本就是以嬉闹之姿呈现于世。他敬她。“方才你可有发现新的线索?”
“有,可惜让它跑了。”香习有些懊恼,尽管她隐约觉得那黑虎也只是一枚棋子,若是追着它的踪迹兴许能够揪出布局之人。“方才两番交手都未能逼他露面,可见他藏得极深。敌暗我明,到底是对我们不利。”她难得露出这样严肃的神情,“接下来该怎么做,等下一个人死吗?”
“如果我能拿到他的画,”房朴试探性开口,“或许可以找到线索。”
“你怎会怀疑到画上面?”香习发现他一直执着于孟元杭的画。
“我年少时曾亲眼见一个道士做法,对着画上的人吹一口气,便尽数活了过来。”房朴回忆道,“后来我好奇去追问那道士,他告诉我,他那是障眼的幻术,但天上的神仙确然有这种本事,他们的画可以将世间的精魂装进去,过七七四十九天出来成为鲜活的肉身。不知为何,我对此深信不疑。”
“这倒不假。”香习点头。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飘渺昆仑山巅有一仙阁“阑相殿”,乃鹊应上神的府邸,座下有四位童子,专为世间一切精怪灵妖塑造肉身。一千多年前,当她的元神可以脱离杏树自由来去,便是去阑相殿求来了精巧的肉身——这些都是老头儿告诉她的。
“所以我才联想到孟元杭的画,是否也能把人的灵魂吸进去,令她们无声无息地死去。”说到这儿,房朴的神色又冷了几分。
“可他为许多人作过画像,包括当今皇后娘娘。”香习眉头一蹙,“难道她也会死吗?”
“未必。”房朴摇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死人的画和他平常所作的画应是不同的。倘若能拿到柳仲素或是采绿的画像——”
“我试试。”香习了然道。她不是怀疑孟元杭,只是房朴的猜测并非毫无凭据,她在瀛洲听过不少外客的闲言,如今虽由神界一统,但魔界势力仍不容小觑。有关神仙逆道成魔、与之勾结的耻事虽禁犹传。何况如果孟元杭的画像并无问题,也可以洗清他的嫌疑。
“商姑娘务必当心。”房朴又是感激又是担忧。
“我好歹有些底子,倒是你手无缚鸡之力,才应该当心。”香习突然狐疑地瞅他一眼,“我方才几乎被打得进鬼门关,怎么你竟毫发无伤?”
“实不相瞒,我……”房朴窘迫地低下头,“是被吓晕的……”
“……你真是,”香习终于没忍住骂道,“心比天大,胆比鼠小!”
清平斋幽寂如故,檀香缭绕。
窗前有人长身玉立,清风入袂,月光下颇有几分遗世之姿。他盯着手中空白的画纸,眸中精光浮动,敛去慈如圣佛的笑意,一旦静下来便是极致的冷冽。良久,他轻唤出声:“苏莺莺,回。”
原本空无一物的画纸上逐渐显出女子娇艳的脸,丹唇皓齿,眉目重又生动起来。
如似活人。
窗外响起微弱的喘息声,孟元杭头也未抬,笑道:“进来罢,躲在外面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