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虎应声而入,前腿方一着地便就势跌倒,白爪有血渗出。
“这招苦肉计你倒是屡试不爽。最初你为了吸引我注意,也是用这法子。”孟元杭取出常备的药匣,熟练地替它包扎起来,“凭你的法力,即便不是她的对手,也不至于受此重伤。你有心让她,她未必领你的情——”他洞悉地微笑,“旧识?”
黑虎埋首于腿间,发出低低的悲呼。
“她原先对你有恩,难怪你不肯与她对敌。可惜这不长心肝的,早就将你忘了,呵——倒是符合她一贯的作风。”孟元杭听懂它的意思。他知道大黑原是天上神兽,因被神界驱逐才堕入魔途,那么今晚与它交手的应当是昔日仙友?“商颂此人我早就打探过,她一个月前无故死于宅中,想来也是魔族所为,而她入殓时起死回生,实在蹊跷,我以为她有何能耐逃出魔卒的爪心,原来是被附身了。”他见黑虎露出哀求的神情,摇摇头,“你既然向着她,索性同她说明一切,何必再跟着我受累?”
那黑虎一听,立即扑进他怀里,也不顾自己前腿仍流着血,使劲舔他脸颊,既殷勤又可怜。
“慌什么,我同你开玩笑的。”孟元杭好笑地抚摸它脊背,心想明明是这样庞大的兽类,偏是吃醋撒娇卖乖讨宠样样在行,究竟从哪学来的?“你真想过去,我还舍不得。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能与我亲近呢。”他轻喃,有些顾影自怜的意味,只是眼底神色复杂莫测,“我让采绿攻击她不过是想试探她的实力,如今我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若再挑衅反而是以卵击石了。你别动,我还没包扎好。”
黑虎听话地伏在地上,由着孟元杭专心将麻布条扎了个蝴蝶结,左看右看,甚为满意:“我的医术不赖嘛,再过几年换个大夫的身份如何?”他认真考虑起来,似乎天下的生死攸关犹不及他一时的兴致大发。
黑虎哀怨地瞄着腿上硕大的蝴蝶结,它是公的啊……
“两百年的时间,经历朝代更迭,踏遍山川江海,明知不可能会相遇,却还是心存奢想。”孟元杭起身走至窗前,记忆里那抹绯色的身影始终模糊,遥不可及。“如你所说,她是受那相士苦劝才被牵扯进来,并非心甘情愿。何况她主要心思还在陈邕身上,对于房朴也不见得有多信任。不如——”他目光变暗,心下有了主意:
“破、其、联、营。”
次日,香习睡到中午才醒。
昨夜她回府后,便携着浑身的困倦和伤痛昏睡过去,却连睡觉也不踏实,乱哄哄牵愁带恨的好多梦,神将仙姝,邪魔艳妖,场面皆有大动干戈之势,偏一个没记住。迷蒙间听到几阵敲门声,也一径不理。待神智稍微清醒了些,她乏力地起身下床,发觉浑身是汗,黏腻得难受,现下只想痛快洗个澡。
“商颂,商颂。”
香习绾了头发正欲去东厢浴堂,便听到一叠声的叫唤。回头见那莲步婀娜的女子才恍然忆起——妙荼,说是今日来府上找她的。
“小荣,”妙荼转身招呼,“她醒了,快把东西都搬进她屋子里去。”
“这是……”香习愣愣地看着几个家丁将四个大箱子搬进她的房间,婢女小荣当着她面一一打开,皆是绫罗绸缎,宝钿花钗,金玉横陈。
“总不能空手来见你。”妙荼笑着拉住她手,“也不知道你喜爱什么,我只好随便拿了一些过来。虽说也是旁人相赠,都是未曾用过的。”
香习半晌才回过神来,这竟是——见面礼?“谢谢你了。其实我不常用这些。”她素来从简,虽未至于不修边幅,到底缺了姑娘家该有的体面。此刻倒是有些难为情,何况被这样香喷喷的美人儿携着,“妙荼,可否容我先洗个澡?”
妙荼怔怔地望着她:“你叫我什么?”
“妙……荼?”香习挠挠脸,她的名字很特别,照理不会记错啊。
“我这名儿,由你叫来最动听。”妙荼掩嘴而笑,送她至屋外,“快些去吧。”
“奇怪,总像在哪里见过她。”香习全身舒展泡在浴桶里,温水漫过肌肤,脑中仍回味着那个笑容。她入凡间,与人结交多是维持表面的客套,自顾足矣,罔论真心相待。妖界众生大抵如此——除了极少数禀性温良的妖,其余皆自私冷漠,他们深知情感珍贵,故不肯轻易授受,包括爱,包括恨。一旦陷溺,往往会把自己逼到绝境、逼到疯狂。
一心想要修道成仙的妖精,皆需隔绝尘世,因为他们不敢接触“情”字。
情啊……
香习阖着眼睛漫无边际地想,抵不住困意来袭,恍惚间又入了梦境。
熳丽春日,山涧蕨薇始盛。流水洇花,清香馥馥。
“哥哥,我们去昆仑山可好?”一尾白鱼悠悠及岸,接着一团柔和的光影踏着绿茵逐渐靠近一株杏树。那是一条鲤鱼精,在瀛洲修炼两千多年,元神已能游走自如。“去求鹊应上神给我们一副漂亮的肉身。”
“要来肉身作甚——喝呀,不肖虫孙,竟敢在你爷爷头上兴风作浪!”杏树随口一应,便专心对付起身上的虫子。尽管它的元神早就可以离体,却仍舍不得这副树身。
“有了肉身便可以去人间啊。”那鱼精笑着倾身,几只作恶的蚧壳虫已入了它腹中,“还记得两年前从海贼手里将我放生的书生吗,我想去人间找他。”
“哦——”杏精浑身舒畅,笑吟吟道,“是想报恩吗?”
“嗯。”鱼精娇羞颔首,“我仍记得,他说话的声音像珍珠一样动听,他走过的地方都散发着汀兰的香气,他与旁人不同。哥哥可曾有过这样的感受?”
“不就是你咯。”杏精答得理所当然,连话语亦有些轻佻,“在我眼里你就是最特别的,比那什么珍珠汀兰还要妙!”
“不行不行,”鱼精心知那不过是千百年以来的相伴之谊,“除了我。”
“除了你……”杏精努力想了想,非要算起来的话,“还有一个,好像叫……戎鹤。”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当它精魄未聚,五感不全时,曾经在树下阖目休憩的那个男子,它至今记得。
端严清正,风骨峻然。那是神仙才有的芳香气泽,非世间俗物所能比拟。
但留在记忆里的始终只是个模糊的影子,纵然美好,尚不至于令它苦心去寻。它想要的,不过是这亘古如一的逍遥生活。
“戎鹤?”鱼精正疑惑这名字听来耳熟,兀地轻呼,“戎鹤上神?哥哥竟见过他?那可是神界第一美男子呢!”它在水里能听到来自五湖四海的轶闻,皆传这戎鹤上神乃天地混沌时即已存在的四位神祇之一,名震六界,色绝八荒,便连凰瑛天帝亦需敬他三分。“哥哥若是喜欢他,就去阑相殿求一具女身,到那时我该改口叫你姐姐了。”鱼精打趣道。原本花精树怪并无雌雄之分,但决心成妖的多选择女身,偏它生的秀美非要以男儿自居。
“要了我命!要了我命!”杏精听得几乎要跳脚,花枝摇颤不停,“我老是听那些凡人说什么——做女人很麻烦的,要绣花啦,要织布啦,还要生孩子!”
鱼精听了扑哧一笑:“好好好,那我做女子,你便做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如何?”
……
“咳咳,”香习赫然被呛,睁开眼睛才发现水已淹没口鼻,“好邪乎的梦,”再一细想,原本残留的片段全部消失无迹,“又开始忘事了。”她叹息,想起该服毋忘草了。下凡前岿斗特意将药草制成细丸,嘱咐她务必按时服用。
老头儿说,她这毛病是当年贪玩冒犯了神仙,遭天刑散去六魄才落下的。她并没有追问是冒犯了哪位天神、为何要受这样的重罚?甚至偶尔觉得这样并不坏——不记事,便不会执拗于那些伤心欲绝的过往了吧。她脑中总有这样模糊的意识。
待香习浴毕走出东厢,妙荼正自斜坐在栏槛上,眺望远方出神。
她的美即这般华丽无声,一如兰芽新栽时的简静,幽丛盈尺,复以一瓢水溉其根株,便清润有香气。
“妙荼。”
回首见她,一脸寂寥转瞬化作嫣然,妙荼笑道:“过来,陪我坐一会儿。”
“好啊。”
孟元杭自东厢走过,适巧便望见这一幕——
两个妙龄女子倚栏而坐,相谈甚欢。左侧的姑娘一袭深色葛布衣裳,因新沐过后,长发松松束于脑后,露出白净的面庞,那神韵却在容相之外。只见右边妙荼咬着她耳朵说了句悄悄话,她登时红了耳根,薄斥道:“休得胡说!”
一面骂着,笑意却漫上眼角眉梢。她极爱笑,笑起来便是青天艳日,坦荡无际——她为人亦是这样壮阔大气。与之相比,世间烦恼皆落得轻渺可笑。
孟元杭勾起唇角,向来沉静的眼眸里,掠过一抹难解的情绪。
直等到香习不经意地扭头,终于发现他的存在,却飞快转过脸去,不知藏了什么心思,过了半刻才笑嘻嘻起身走至他面前,装模作样的一揖:“孟公子。”
孟元杭略略定神,面色已转平和:“御厨正四处寻你,不料你在这儿躲着。”
“啊对,昨日约好了要教我做火茸酥饼呢,我这就去厨房。”
“我也该回去了,正好与你一道。方才还有半句话儿没讲完呢。”妙荼笑着迎上前,同她使了个眼色。
香习只顾垂首视地,被携着走出几步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似欲言又止,终是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