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真假莫辨
宝弋2016-07-14 15:553,367

  东苑,余花落尽,初夏的暑气渐次弥漫开来。

  清平斋北面是一片菱形的荷塘,正值菡萏盛放,俯仰百态。荷塘连着半亩菜畦,一圃豆花招来蜂蝶无数,于孟府惯有的花红柳绿里尤显得格格不入,可那是寻常巷陌、闾阎人家才有的烟火旺气。

  画毕小憩,孟元杭推开北面窗子,便隔着田田莲叶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接下来该种什么呢?”香习扶锄而立,满意地看着新翻的土地,“春吃甘笋,夏吃寒瓜,秋冬吃——白萝!”她这样想着便眉开眼笑,“就种白萝了,待会儿去集市买些种子回来。”

  “你现下的模样,说是前朝公主如何使人信得?”

  说话间,孟元杭已走至她面前不远的古榆树下,午阴嘉树清圆,石凳环桌。每逢他作画不畅时,便绕过书斋去树下静坐,观碧叶藕花,直至豁然雾解。

  “我毕竟在外漂泊八年,什么样的苦没吃过。”香习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不以为然道,“但你要我织布绣花,我当真是不会。”她只是纯粹享受耕田种地的乐趣。

  “明晚皇后娘娘五十寿辰,宴请文武众官,你我一同入宫。”

  香习“哦”了一声,随他至石凳前坐下:“你真该教教我,明日见了太子如何表现才可能讨他欢心。”那原是她最不擅长的事情。

  孟元杭却道:“后宫尔虞我诈,以你这性子,恐怕不易得势。”

  “那是以后的事了,谁知道会怎样呢。”香习伸了个懒腰,顺势将身子靠上榆树,眯着眼睛很是惬意。她并无长久留在人间的打算,等她从这次的命案中寻出线索,或许能顺藤摸瓜找到商颂的亡魂,到时候便可以回瀛洲了。

  对了,还要趁着最后的时日多学几道菜,今日御厨做的“西施舌”也是一绝。

  香习喜孜孜想着,莫名感觉背上有些麻痒,好似有什么东西搔着她的肌肤。她本能地伸手去挠,当指尖触摸到那团软绵绵、带着刺毛的蠕动物时,顿时骇然失色:“杨虫——啊!”

  一声怪叫,孟元杭低头时便见脚边一条杨虫坠地,他唇角隐笑,会意挪开步子,由着另一只脚飞快踩上、踏扁。“我平生最恨杨虫这蠢物,长得丑不说,咬在身上又痛又痒,简直折磨!”香习跳着圈子将之踩得稀烂,“哎哟,开始痒了。”她一面抬手挠背,又往杨虫的尸体上补了两脚。

  “区区夏虫,何谈美丑?”孟元杭因她的言行而忍俊不禁,“我书斋里有‘茈戾膏’,可解蚊虫蜇咬之毒。”

  “一切生灵皆有美丑之分!”香习紧跟他去清平斋的一路便兴致勃勃讲起,“你不知道,天上神仙很多是有怪癖的。比如司命府的有狐上神,他对已故的挚友戎鹤上神真叫爱得深沉,跟他讲话绝对不能带‘戎鹤’两字,否则立马翻脸。有位神将酒后失言,说了戎鹤一句不动听的话,正巧被有狐上神路过听到。那狐狸也忒阴险,表面上还跟人家眉来眼去,就等那神将应劫转世,大笔一挥,直接丢进畜牲道,做了千年王八!哈哈。”她声情并茂说着在瀛洲听来的趣闻,“……还比如阑相殿的鹊应上神,不仅说话尖酸刻薄,眼光也极其毒辣,他所赐予的肉身皆根据本相而绘,绝不肯私心偏护。像杨虫这种天生丑陋的虫兽,即使修成精怪,也求不来好看的肉身。嘁。”她嘴巴一撇,分明幸灾乐祸。

  孟元杭从案旁的抽屉里取出茈戾膏,笑道:“如此说来,你应当见识过才对。”

  “唔,”香习含糊应声,并不刻意辩解,“这些——你信吗?”目光飘到他脸上,隐隐试探他的态度。

  “我信。”孟元杭神色未变,坦然的语气配合着一贯温慈的笑容,让人瞧不出半分可疑之处,“仙妖人鬼,共世而存,这没什么奇怪。”

  说着打开药膏的盖子,正要递给香习,对方却先自背过身去,将衣襟往下扯了些,很自然地露出颈背被蜇的一小片红肿,“你帮我一下。那蠢物咬了我好几处,我够不到。”她一手将长发绾到头顶,方便他为自己上药。

  她的容貌算不得出挑,却也有洁白细腻的后背,因纤瘦而显出一对蝴蝶骨。颈上沾着薄汗,艳阳底下闪着蜜色的光。

  孟元杭目光轻漾,指尖挑了些膏体出来,轻匀抹在红肿处。

  冰凉的触感令香习微微打了个寒噤,接着就笑起来:“好痒。”

  “过会儿就好了。”

  两人距离很近,他温声说话,呼吸也拂到她耳畔。香习慌忙垂了眼眸,便看到地上两道重叠的影子,脸颊莫名泛上热气。

  想起昨日妙荼在她耳边的嬉语:“你觉得孟公子如何?”

  善良,仁慈,烂好人一个。

  她本可以从容应对,但那瞬她脑中闪过的却是他在水榭长廊编话逗她的模样。他待人平稳,清谈雅谑皆水波不兴,唯独那次风采奕奕,令她心驰。“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似曲儿里唱的那样,是令众媛倾心的良人佳婿呵。

  而她羞于承认,只得以笑骂来掩饰,一回首便望见他在不远处站着,四目相对,她的心里升起一刹奇异的感觉,像是凛冬之末豁然春至,桃李开遍,万千蝴蝶寻香而来。心跳莫名加快,于是仓促回头避开,等到心旌平复才敢起身招呼。

  但这微妙的心思并未逃过妙荼的眼睛——“孟公子表面谦和,实则心高,想这世间也无人能配得上他一身荣光。”她离去前留了这样一句话,“然与你相对,也不该是你低了头去。”

  是啊,他不过一介凡夫,而她却是修行七千年、几欲登仙的灵妖,焉能有这样低微的心思?

  香习辗转间亦觉得可笑,所幸这份心思去的极快,一过夜便也忘了。

  只是现下,当他指尖触到自己的肌肤,异样的感觉重又笼上心头。

  “今日可买了乌鸡?”孟元杭突然出声,打断她的遐想。

  “有,严管家特意吩咐买的,整整一笼子呢。”香习想起来便笑,“我原以为是买来炖汤的,逮住了正要杀,他却说必须要留活口。”

  “好了。”孟元杭退开几步,不去看她整理衣衫,“那是留给大黑吃的。”

  “大黑?”香习诧异自己居然记得他说过的话,“是一只猫?”

  “嗯,一只大猫。”孟元杭嘴角浮现柔和的笑意。

  “吃乌鸡的猫,可见不会小。”

  香习实在好奇,捉了两只乌鸡随他去北院柴房。当孟元杭推开柴扉,那道蜷伏的黑影清晰映入眼帘时,她的脸色瞬间大变。

  “黑虎!”原来他一直养着的“猫”就是它!难道真如房朴所说,他就是幕后真凶吗?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孟元杭,眼里有震怒,有防备,以及几不可察的失望。

  那黑虎分明也认得她,瞬间弓起身子,警惕地瞪着她。

  双方剑拔弩张,唯独孟元杭浑然未觉,仍微笑着上前:“饿坏了吧。”

  不料那黑虎突然咆哮出声,跳踉着猛扑过来,直接将他扑倒在地,两爪压住他的手臂,血盆大口就要朝他的喉咙咬下去——

  “孽畜!”香习又惊又怒,当下扔了乌鸡,顺手抄起门边的长柄斧头挥舞过去!

  她这一招去势极狠,凝聚着浑身能使出的法力,不留余地。那黑虎被她凌厉的气势一震不得不跳开几尺,眼见她怒火难消还要再攻,也知道退步自保,“砰”,直接撞破窗槛,跃出去跑了。

  香习跟着追出去,那柴房后面原是一片山林,枝丛叶茂,易于藏身。眼见就要放虎归山,她心思一转,飞快画下“觅踪咒”,便由着它匿迹于山林里。

  “来路不明的东西你也敢养,真应了那句,养虎为患。”香习回身去扶孟元杭,目光触及他的右手时心里一紧,“你的手——”只见他的右臂无力垂在一侧,挽起袖子才发现断骨已撑出皮肉,分明是被压折了。

  “小伤,无妨。”孟元杭想要宽慰几句,却也被折骨的痛楚逼得拧紧了眉。

  “痛了只管叫,装什么圣人。”香习不客气地瞪她一眼,“我去给你找大夫!”

  “有劳。”孟元杭望着她心急离去的身影,陷入沉思,“你来人间,究竟有何目的……”

  忆起方才书斋,她衣衫半解,露出后背,清瘦的下颚至肩颈的曲线,在日光里淹了个透。她的坦荡更似一种诱欲,窈窕秀弱,风致楚楚。他仿佛能勾勒出藏在这副肉身之下的另外一副模样——明媚娇俏,笑靥如花。不似仙,更似妖。

  当她面对敌人兵戈相向,立即变得冷静果敢,近乎心狠手辣。

  他从第一眼看她便有数,她绝不像外表的那样文弱,相反——应变灵活,善于伪装。与他自己何其相似?只是后来接触的越多,他反而觉得疑惑,原以为她有此心智,必定城府极深,偏她许多时候表现得一团孩子气,贪玩好动,亦不见得有何功利心。他看人从未出过错,唯独对她,他百般参之不透。

  后来他才知道她是神仙,即便下凡也需隔绝人世的情感纠葛,因而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可以演出来给人看,她的甜蜜话儿全是假的,唯独方才一句别扭的关怀,分明出于真心。

  苦肉计,成功了啊。

  孟元杭微阖了眼,却并未觉得轻松。

  那清媚的背影仍在脑中,一直,一直,萦绕不散。

继续阅读:第13章 恢恢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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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涂女子要升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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