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尺骨折而未裂,耐心静养,犹可复原。”
听到大夫的诊断,香习总算松了口气,手上也不闲着,协助大夫将孟元杭的骨头正位,又敷上厚厚的草药,以桃木板固定。
“切记,三个月不可再执笔作画。”大夫临行前仍絮絮叮嘱。
“记着了记着了,我看着他。”给了银两将大夫送出门后,香习转而走到孟元杭身前,戏谑地睨他一眼,“啧啧,看来京华妙笔要退位让贤了。”
孟元杭笑道:“你当副手也有些时日,正好给你个出师的机会。”
“哎哟,可别砸了您的招牌。”香习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我还想再领几个御厨回来呢,你受了这伤,还有谁替我向皇后娘娘讨赏去?”她一想到罪魁祸首又觉得气愤难平,“那畜牲,给我抓住了也折它一条腿,让它恩将仇报,善恶不分!”
“何必与它计较。”孟元杭神色平和,并不记恨,“它模样虽凶恶,平日待我倒也温顺,方才不知为何——”
“倒是我害的。”香习咕哝了句,猜想那黑虎定是瞧孟元杭与自己亲近,以为他俩是一伙的,才报复到他头上。转念一想起初还怀疑他是凶手,不禁汗颜。“你何时收留它的?”她试图找些线索。
“两年前,我在后山发现它时,它受了重伤,浑身是血。我当时也不怕它,只觉得它可怜,便留在柴房里养着,一直相安无事。”孟元杭坦然道。
“除了柴房,它还去别的地方吗?”香习又问。
“我隔两日会去柴房看它在不在,它爱吃乌鸡,我便吩咐严管家时常备着。”孟元杭笑了笑,“它毕竟性野,我不可能时时留意它的行踪。”
香习边听边皱眉,愈发觉得对手行踪飘忽,难以对付。
“怎么了?”孟元杭明知故问。
“哎呀,明日还有皇后的生辰宴,”香习很自然地岔开话题,“我得赶紧吩咐小厮去宫里告假。”
“不可。”孟元杭温声阻止,“皇后娘娘五十大寿,我岂能缺席。”
香习递了个白眼:“你这副惨样,还怎么赴宴?”
“宫里的明争暗斗,你不明白。”孟元杭摇头,似有难言之隐,“莫说我只是折骨,就算这条胳膊断了也不得不过去。”
他本是半开玩笑,香习却听得大为光火:“你不过是个五品画师,还能改朝换代不成?纵是天帝过寿设宴,我家老头儿害了病照样可以离席。皇后再大能大过凰瑛?”她一时口不择言,忙又呸呸两声,“这比方不好。总之你别勉强,万一宴席上磕了碰了落下病根,一辈子拿不了画笔怎么办?”
“那这辈子就劳烦你照顾我了。”孟元杭莞尔一笑。
“你想的美!”香习啐道,禁不住面上一红,语气更加恶劣,“枉我一番好意被你拿来取笑。随你爱去不去,我管你死活!”
说着便赌气跑出房间。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还未走出几步,香习气不过又提脚往栏杆上踹了两下,“不听姥姥言,吃亏在眼前!你就等着——”她蓦地停住动作,因为感应到觅踪咒的动静。
是那只黑虎!方才一直在后山躲着,现下终于按耐不住了吗?
——好啊,这次非要揪你出来,新仇旧恨一起算!
香习眯起眼睛,循着觅踪咒一路寻去。
穿过后山,绕过田野巷陌,足足跟了半个多时辰,却忽然间不知黑虎去向。
“莫非是我法力不够,咒语这么快就失效了?”香习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停在城外一间不起眼的竹舍前。那竹舍清寒偏僻,只用简陋篱笆围筑,茅檐低矮。此时暮色沉沉,天边连绵覆盖冷灰色的帘幕,泛着潮湿气,分明是落雨的前兆。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或跃在渊,无咎。”
清晰的读书声从竹舍传出来,香习愣了一下。
她认得那个声音。再熟悉不过。那是——房朴。
原有的线索戛然而断,香习挠挠头,正欲进门打声招呼,顺便询问一番,却听见那读书声陡地一转,变成咬牙切齿的痛骂:“秀芸,你再忍耐几日,我很快就可以揭穿孟元杭的真面目了!我要让全京城的人看看这伪君子是怎样的蛇蝎心肠!”他句句含恨,“不要担心我斗不过他,我现在有了很厉害的帮手,虽为女子,也同你一样巾帼不让须眉。她答应了我会去偷孟元杭的画……”
香习又是一怔,好半晌才厘清思路,秀芸——唐秀芸,巾帼镖局的女当家,这场连环凶案里的第一个被害者。
房朴竟认得唐秀芸?可他从未在面前表现出来过。很厉害的帮手,是说她吗?香习皱眉,这种被挟以利用的感觉令她很不舒服。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孟元杭一定想不到敌人就在自己身边……”
香习只觉得脑子里“嗡”了一声,后面的话渐听渐模糊,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至细小的雨滴溅在脸上,冰凉彻骨。
她悄然转身离开。
黑云翻墨,白雨跳珠。夏日的雨虽一阵一阵,带着孩儿脾气,倾盆直落下来却少了份情面。香习很快被淋得浑身湿透,由此清醒过来,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呸!口口声声说为了天下道义,到头来还不是出于个人私怨,我竟成了倒贴的帮手!怪不得说读书人满肚子坏水,真真可恶!”她余怒难平,“从今往后,这些狗屁倒灶的破事我再也不管了!你们爱怎样斗怎样斗!哈哈。”
她大笑出声,一番痛骂之后反而全身轻松。凡人的恩怨原本就和她无关,不是么?那件命案不过是从茎干长出的旁枝,折了更好。
终须走完商颂的路,罢了。
“小商!小商!”呼声由远及近。
香习抹去眼睛上的雨水,望着快步走来的老者:“严管家?”
“你这丫头,下雨天乱跑什么,淋成个落水鸡!”严管家将伞举到她头顶,责怪道,“公子就寝前没见着你不放心,想你是贪玩出去了,又未带伞,便吩咐我来街上寻你。”
“他?”香习莫名有些心虚,“不是折了胳膊么,安心养伤便是,何必来管我。”话虽如此,心里却分明感受到些许宽慰,像是快刀斩麻之下仍藕断丝连的羁绊。
“你可是贵客!也没见他替别人操过心。”严管家似怒犹笑,“我一路寻到镖局这里,才见着你人。”
香习下意识抬眼,这才察觉自己站在巾帼镖局门前,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听说这里的女当家死了。”
“你说唐秀芸?这姑娘的身手可不一般!三个月前公子在回京城的路上遇到山贼,她三拳两腿就替公子解了围,公子特意作了幅画像以示感激,一来二去自然认识了。”严管家一打开话匣子便叨叨不绝,非要把事情说囫囵了才罢休,“喝,当初她死的时候,还有个疯疯癫癫的男人跑到府上来闹,说是公子负了她,要找公子报仇!公子好言相劝,他也不听,还打了公子——”
“那个男人是不是长着白发,平日里给人看相的?”香习忽问。
“就是那个江湖骗子!”严管家说着仍有些来气,“若非公子宽宏大量,我早就把他送官府去了!”
原来如此。香习没再接话,只默默跟着严管家回府。
墙头雨细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入府已过戌时,绕过前廊,一眼便望见坐在正厅的男子,左手拿着书卷,就着一盏青玉连枝灯细细品阅,明黄烛火摇曳到脸上,他的神容因等待愈显温柔平和。
“公子还不早些歇息!”严管家心疼疾呼。
“原本睡不着,看会儿书倒觉得乏了。”孟元杭朝香习看去一眼,并不问她去了何处,只道:“去把湿衣服换下来,切莫着凉了。”
“我先扶你回房。”香习径直上前。
孟元杭看出她的坚持,也不推辞,便由她扶着往厢房行去。一路无话,他先笑着开口:“半天不见人,我以为你私会情郎去了。”
香习心知他是有意缓和气氛,便和着笑了笑:“见了情郎还要雨里来雨里去,也没哪家的姑娘有我这样惨了。”
孟元杭露出宽心的笑容:“这样比较像你。你方才的样子——”他斟酌了下,“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谁能让我受委屈?”香习眼睛一瞪,却藏不住盈盈笑意。她的情绪原本就来去极快,此刻与他说笑间,先前的不悦也都烟消云散。
“也对。”孟元杭笑着指向游廊上的栏槛,“你若受了委屈,只管再踢两脚。”
香习先是一诧,在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后当即红了脸:“你你你,都看到了?”
“你就在我门口。”孟元杭佯装惊讶,她当时的行径可是光明正大得很。“我原以为你不怕被人看见。”
香习掉头就走。
“怎么不送了?”
“折骨而已,又不是断脚断腿,自己走回去咯。嘻嘻。”
孟元杭分明看到她走至拐角处又踹了两下栏杆,抬头发现他在看着,故意凶神恶煞扮个鬼脸,一溜烟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