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之夜,虫声新透窗纱。
皇后寿宴设在琼花苑,百官齐聚,华灯溢彩,歌舞升平。
香习蹑手蹑脚躲到不远处的假山后面,眼见四下无人,贼儿似的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只镶嵌琉璃错金银酒壶,那是她从筵席上顺手牵羊偷来的,里面盛着上等的九酝春酒。“哇哇,忒香!”她揭开盖子闻了一口酒香,还未品尝已有些陶陶然,“比我酿的杏花酒还香。”
索性就着壶嘴饮了一大口,比想象中的还要绵爽清冽,香醇宜人。“好酒!”她发出满足的喟叹,一跳坐上假山石,荡着双脚听远处的歌伶清喉如鹂,“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她笑吟吟跟着哼,嘴里的酒也不停送,不一会儿已去了大半。不防这酒入口温绵,后劲却很足,片刻之后她神思已有些飘忽。
忽闻细碎的脚步声靠近,香习一个激灵,正要将酒藏起来,却听见熟悉的笑声从耳后传来——
“谁家猫儿在偷食?”
香习松了口气,也不回头去看。“孟画师,”她拿腔拿调,恶人先告状,“如此重要场合你怎可擅自离席,不怕凤颜大怒?”
“我见你迟迟未归,以为你迷了路,特意过来寻你。”孟元杭的右手僵硬地垂着,幸而被宽大的衣袖遮了,并不影响他的翩翩风采。“看来是我多虑了。”
“你们不是有句话叫‘月圆思故乡’——呃,”香习打了酒嗝,自己先笑起来,举目望向天际一轮明月,“我想家了。”尤其是众宾喧哗之际,更容易令她怀念瀛洲的清荣峻茂,所以躲开了众人来此饮酒,“你会想家吗?家乡有没有让你朝思暮念的姑娘?”她像是随口一问。
“有。”孟元杭揽了衣袍坐在她身侧,爽快应答,“一个很美的姑娘。”
“有多美?”香习借着酒劲,问话也没了顾忌,“像妙荼那样?还是采绿那样?”
“有过之无不及。”
脱口而出的回答令香习怔忡了下,喃喃道:“我原以为,这世间的女子,纵然入了你眼,也入不了你心。”
“她本非凡人。”孟元杭目光落在别处,分不清是真心或是玩笑,“她是一只妖。”
香习愕然,恍惚记起他说过的话:“你说喜欢了很多年的那个……是妖?”
“我喜欢她,她却厌恶我。”孟元杭眼眸微阖,两百年前的过往到如今仍铭刻在骨。孽根祸胎,注定一生多舛呵——
他是不祥之人,母亲怀胎六月便诞下他。他出生那天,大雪倾城,连下七日,方圆百里一片银装素裹,罕见人迹。而他落地时不哭不闹,安静异常。
其母姜氏,原是郡太守的千金,父亲却是个贫寒书生,空有满腹才华,郁郁不得志。母亲在他还是太守府上的门客时便倾心于他,执意下嫁。自成亲之后父亲的身子每况愈下,直至卧床不起,两人伉俪情深,然久无子嗣,后来母亲去乾虚观前祈愿,才怀上了他。
“阿元是神仙赐给我的,是福星啊。”
当他遭遇乡人的指指点点,母亲总是慈爱地抚着他的头,一笑置之。她是个柔韧如丝的妇人,即便后来的日子过得贫苦拮据,亦从未有过怨言。每年春至,芳菲满蹊,她喜欢在髻上簪一枝杏花,荆钗布裙,衬着一张清水芙蓉面。
他以为书上说的红颜如玉,不过如此。
五岁那年,母亲费尽周章寻来百鬼谷的神医,为夫诊疾。那日她脸上红晕如霞,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喜悦,连鬓旁杏花也更胜往日的娇艳。
不料那神医却留下一声叹息:“五劳七损,虚羸百病,注定无子。”医患之言,原本极其私密,不知怎么就传遍了邻里,而母亲则成了众人口中的不贞之妇。
纵然父亲竭力维护,捱不过那年冬日便病重去世。母亲受不了这份孤独和无尽的指责,也在第二年悬梁自缢,临终前只说了一句话:
“我这一生,从未愧对于你父亲……从未啊!”
他的孤僻和冷血仿佛与生俱来,只是从那时起更添了仇恨——恨父亲的懦弱无能,恨母亲的善良可欺,恨那些乡人面目狰狞的谩骂,是那些所谓的正义和道德逼死了母亲!所以他不想当好人——唯大奸大恶之徒,才不会对这世间存有一丝侥幸和眷念。
十二岁时,他偷食庙里的供品被打得奄奄一息,遇到白堃观的严道长,见他骨骼清奇,破格收他为关门弟子。其实他知道,道长降妖并未为了正义,只是为了掠取它们的精元。那些法力低微尚无形状的精怪,相继成了锁妖链下的亡灵。
而他面对生死早已麻木,直到——他无意间跟随一只香獐子入了瀛洲仙岛。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他第一次见到化为人形的妖精,绯衣如杏,坐在树上盈盈对着他笑。那面容却非浓丽的媚,反倒有种青涩欲滴的娇态,是不谙世事的剔透玲珑。在他十六年来冷暗无光的生命里,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人立于前便恍若身处太平盛世,众生朝贺,曼舞华歌。
他终于相信,原来妖精真有蛊惑人心的本事。只那么一笑,更无需弄姿撩拨,便令他心甘情愿地沉沦,死生契阔,入土方休。
“道士说,夺走妖的精元她就可以成为凡人,和我一样会老、会死——我动了心,千方百计留她在身边,也因此伤害了她。可——我不后悔。”孟元杭微微一笑,仿佛那些伤害也是善意的、温存的。“妖是没心肝的,她不会记得凡人对她的好。”是啊,他一路背她下山,百般讨好,痴痴等候——她都不曾放在心上,只当他是累赘。“或许,她会记得我对她的坏。”
香习无端打了个冷颤,蜷起身子,用双臂将自己围起来。
她并非第一次听说凡人被妖所迷惑,倾尽一生而求之不得的。只是当这些缠绵的话语从孟元杭口中道出,她心里仍有几分酸意。在她一千多年的记忆里,所见过的妖莫不美丽窈窕,且若即若离,自然有本事引得凡人魂牵梦绕。她自己就像他遇到的那只妖,不会悲天悯人,亦不懂知恩图报,即便冒充商颂入了红尘,见识过千百副面孔,也从未想过主动将谁放在心上。她的生命太长,几无止境,由不得她一一计较这些琐碎柔情。
因而,“人妖殊途,不相往来”——是她一直信奉的准则。
唯独对于孟元杭,她心里存着一些朦胧的念头,那零星一点的,类似于迷恋的情愫。
“凡人没有纯粹的爱,亦没有纯粹的恨。”孟元杭缓缓道,“一旦动情,便是爱恨交加,痴怨纠缠,珍之,且伤之。”
他从未说过这么多话,更不会轻易谈及自己的情事,只因明月在怀,而伊人在侧,才应了情境坦露心迹。
香习定定望着他,眼里的雾气像是醉酒之后的懵然困惑。
孟元杭转过脸来又是一副清和的神容:“这酒滋味如何?”他伸出左手讨她酒喝,似要浇一浇长久以来压抑的愁闷。
香习忙把酒壶往怀里一藏:“大夫说你不能喝酒!”
“一两口倒也无妨。”孟元杭目色澹然,“我只想尝尝味道。”
“好,那就给你尝一口。”香习眼珠子一转,拿出食指往酒壶里探了探,指尖沾着酒液便抵到他唇上,笑嘻嘻问,“好喝吗?”
孟元杭浑身一震。眼里是那张如月华清皎的脸,连着一颗心也似这圆月的明亮无亏蚀,里面有山河浩荡、光阴徘徊,她的笑即是整个人世的喜悦无忧。神韵之盛,而其不自知。她倾身过来,说着话儿,任酒香拂到他面上。她此刻的率性,已然是轻佻。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看到了那只妖精。
香习见他不应,便把手指放回自己嘴里,舔了一下,“好喝!好喝!”她肆意大笑,“这酒我也要带回——”
“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
突然一声冷冷的质问,孟元杭先是一惊,继而笑起,拉着香习上前行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真是好大的胆子,这皇宫竟成了你们花前月下、谈情说爱之地!”陈邕压低嗓子兴师问罪,更多却是好奇,他从未见过孟元杭与哪个姑娘如此亲近,“我倒要瞧瞧——”他就着月光看清香习的脸,并非显山露水的艳色,只是有几分娟秀淑好,却令他陡然呆在当场,这是他们第一次正眼相视,“你——你是——”
“民女商颂,见过太子殿下。”香习柔顺低眉,目中已有泪光点点。
“商颂?”陈邕喜甚于惊,“你是……湄儿?”那是她鲜为人知的闺名。
“伯淹哥哥。”香习抬手拂发,秀弱体格也因这一举动多了几分娇媚。
“你真是湄儿!”陈邕失声疾呼,百感交集。
真真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孟元杭见状知趣退开,重回筵席。台上艳姬妙伶,歌舞不休,而他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望向假山那边,只觉胸口一股郁气挥之不散。“客心空自比,谁肯问新愁?”他轻抚唇瓣,仿佛上面还沾着残酒,辛辣呛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