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我——让我觉得很羞耻——
那声音像是一道魔障，震耳欲聋，牵肝动肺。
孟元杭踉跄着退后一步，脸上是死灰一样的颜色。他预料到她会震惊，也预料到她不会接纳，他从未乞求她接纳，他亦是骄傲之人——他不过是承认了，他喜欢她——
那年树下初相见，他便喜欢这个明媚如花的妖精，年少无知也好，鬼迷心窍也好，就这样动情了——她不贤良，不善顺，言行俱是违背三纲五常的叛逆胡来，可她通身的一切他都以为是好的。从此他心里再没容下其他人，孑然百年，终不能忘。而今日再度相见，他的内心还会起震荡，他没办法假装素昧平生，所以仓促之间与她相认——
他从来将真实的自己隐于暗处，唯独对于感情坦荡无愧，爱便爱了——是这样天经地义的事，是荒漠甘泉，不是洪水猛兽——
可他如何能料到，这样一份他视为至宝、惜如光阴的爱意，竟令她觉得羞耻！
“你——可以不爱，可以视而不见——”他声音低哑，嗓子里有难忍的血腥涌上来，他逼着自己咽下去，“可你不该——”
“你忘了我说过的话吗，”香习不耐烦地打断他，有种近乎报复的快感。她偏是故意践踏他的心意！那又如何？他何尝珍惜过别人对他的情？他不也居高临下漠然以对？这是因果，是报应！“喜欢一只妖，是没有好下场的。”她妙目流盼，俏生生问：“你有没有尝尽百般苦痛、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嗯？”
“哈哈，哈哈，”孟元杭凄然而笑，真是好讽刺！好讽刺啊！他原以为，妖精不懂情，所以漠视，所以善忘——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她不是不懂，而是不齿——在她眼里，凡人的情爱是这样污秽的东西啊！“两百年前，我骗你下山，为了留住你，我助那道士吸你精元，即便知道你会因此成为废人——”他敛去悲伤的神色，唇角突兀地浮出一抹诡怪的笑容，好似一瞬之间，由爱成恨，“你知道，我从来就不是正人君子。你害我心神俱碎，我如何能见你逍遥快活？吾不得之——势必毁之——”
香习脸色骤变，只听他接着道：“我早有打算，你看清我的真面目，定然不会接受我的心意，而论法力，我远非你的对手，所以在来之前，我已经毁了商颂的肉身。还有你心心念念的陈邕，我也一并收进画里了。”
既然得不到你，不如毁了你。我若不顺心，你也休得痛快！
香习只觉脑中“轰”的一声炸开，许多画面争相出笼，那些关怀和周致，细微之处的眼波流转，美好得教人雀跃无措的东西——都是伪装！彻头彻尾的欺骗！可她忘不了——那日微风拂槛，她蓦然回首，因他不经意的一眼而羞怯躲避的样子，那时候她分明动了心啊！
正因为动了心，才容不得那些阴暗诡狡，她要的是光明坦诚，可他偏是这样一个佛口蛇心的魔！
天啊——不想再看到他——他的一言一笑，甚至于他的呼吸——只会变本加厉提醒着她的错误，她的愚蠢！
“你——”她才开口，眼泪便簌簌直落，不是悲痛，而是耻辱、悔恨，将她最后的理智一并击溃。“好可怕——”她眼眶通红，目眦欲裂。好恨啊——恨到——只想让他彻底消失——“我不杀你，誓不成仙！”
仿佛应了她这句话，霎时窗外狂风骤起，乌云蔽月，而她仰天大喝：“乾坤之极，扶正辟邪，赐吾广寒弓！”手上赫然多出一把白色长弓，足有半人多高，其质剔透如玉。那是上古法器，需成为兵主才能召唤——斩仙除魔，灰飞烟灭。她甚至不记得自己何时学会这样的招术，只是很自然地念出咒语。“孟元杭草菅人命，恶贯祸盈，我香习——替天诛之！”她第一次动了杀机，初涉人世的妖精根本承受不住这样极端的恨，于是她本能地想到了毁灭，哪怕触犯神规，哪怕同归于尽——“涅灵箭，且助我毁其身、挫其骨、散其魄——”她默念口诀，广寒弓上乍现三道白光，化为冰箭。
“去！”
“香习住手！”
香习听到一声厉喝，却已来不及收手，箭光封喉的瞬间，她看到孟元杭脸上升起平和的笑意，眼眸如水，再无晦暗叵测的居心，已然回到初见时清风盈袖的姿态，那样温柔得就好像——他在等待这场盛大的死亡。
白光消隐，天地归寂。
血的味道弥漫一室，绝望且压抑。
香习的心终于冷了下来，再也不会有那样灼热得令她发狂的情感，几乎要把自己焚烧成灰。她静静走到孟元杭面前，俯身去取他的画，突然见他身子一动，手腕已被他扣住。冰凉的触觉爬上来，她并未挣脱，只是低头去看那只手，指骨修长，似他画下的兰叶纤柔秀韧。
孟元杭眼帘微阖，脸上没有痛苦，只有缱绻的困苦和哀愁。到那时香习终于能够看清，他对所有人都可以笑如春山谦和有度，唯独对她——他眼里有情，亦有恨。
经历大悲大痛之后的尘埃落定，他们终于可以平心静气地相望。
“我遇见你那年，还很年轻，看到你的笑容，便想到了永远……”孟元杭微微仰起脸看她，她低头的模样有一些惶惑无措，好像明知犯了错却仍固执不肯悔改。眼里的泪水强忍着不掉，衬得一双眸子清如玉泽，令他忆起瀛洲的一程山水，长烟引素，雾漫花幽。
“我摄食了你的精气，变成长生不死的怪物，其实，长寿有什么好？一个人的天长地久只会带来无尽的悲凉……”若非那一面，给了他不安分的渴望，他情愿草草结束一生。这些年，天南地北，转山转水，不过是为了途中与她相见——“我原以为，只要再见你的笑，这一生便不算虚度……后来与你重逢，我却想的更多，想到两情相悦，想到长相厮守……人心啊，就是这样贪婪可怕……”他说着连自己都嘲笑起来，“直到刚才，我心知一切无望，便想着，若能死在你手里……也是好的……”
“你闭嘴！闭嘴！”香习凄惶尖叫。满世界他的声音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不要听——不要动摇——她宁愿相信他是个十恶不赦罪有应得的魔，也不愿承认她还爱他！爱他却杀了他——这是比天诛地灭还要残酷的惩罚！
她不懂宽容，不知体谅，只会依着天性冲动蛮来。当痛入骨髓、当爱恨不能——那就断的彻底，如同两百年前被他欺骗伤害，她唯一想到的便是遗忘。
初识情爱，一夕之间天翻地覆，来不及参透爱至深处是慈悲——她仍只会用伤害去消化那些尖锐的情绪。
“等你的日子，我试着去做一些善事，并非想要伪装自己……”孟元杭喘了口气，坚持把话说完，“我以为，倘若你故意藏在人群之中，有朝一日因为我的善举而会心一笑，我定能将你认出。可是……我高估了自己……”
他怎么料到，她会以另外一副模样出现，悄无声息走进他的生命里。那些风光无际的笑容，他看着熟悉，却万万想不到真的是她。或许，是这么多年了无生机的等待，早将他的热情消磨殆尽。日复一日，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些举动，他的善良和慈悲，最终变成不可剥落的面具——
两年前，他的画被魔卒相中，教他摄魂之术，他没有拒绝，明知那是为虎作伥，可他心里一片荒寂。正，邪，善，恶，他从来不在乎。直到认出她，他的心再也无法平静——
相比于冷漠，她的不屑真正令他心灰意绝。
当她说羞耻的时候，他甚至感觉不到痛，只是彻底的茫然，心脏仿佛被掏空，渐有蚀啮的寒意渗透四肢百骸。如他降世那年的倾城冰雪，铺天盖地的冷，养成他天性的孤妄麻木。她的出现终于将他带到阳春花时，莺飞草长，连山川日月亦欣荣可人意，却不过是刹那繁华。尘缘已尽，再也不会有喜忧爱憎，他终于——想到了死。
能够死在他手里，是最后的圆满。
所以他故意说那些话，故意逼她亲手结束他的生命。
“我后悔了。”孟元杭落了一声叹息。骄傲如他，即使惯于行恶也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人——竟也开口说了“后悔”。“我想到你以商颂的身份与我相处的那些点滴，你看我的眼神，有时也像她们那样……让我觉得，既甜蜜，又痛苦……”含血的笑意在他唇角绽放，他的声音渐趋悠远，像流云四散放弃了一切纠缠。她不会知道，当他把一个疲惫的、劣迹斑斑的自己彻底暴露于众，交给她去审判，便是他最大的坦诚。“如果你早一点出现，如果我还没有坏得这么彻底，你会不会……”
香习瞪大眼睛，看着他眸中的光芒一瞬涣灭。
衣襟上淋漓的血迹，鲜红如绣，一如昨日栖在肩头的红蜻蜓，她恍惚了悟当它飞走时满心的失落，仿佛冥冥之中早有预兆——那是他们最后的温存。
自此，便是水与火的残酷不相容。正邪交锋，必有一伤。
明月从稠云里透出，千里清光，淡天一片琉璃。可她的心好像从这一刻停止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