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真舍不得他死,不如想想如何救他。”
香习闻声一惊,望向身边出现的男子。玉貌冰姿,衣锦媚行。他分明等了很久,微微蹙眉的神情亦是旁人远不能及的华丽深邃。
“有狐上神。”香习垂下头,“他杀了人,他是魔……”心里仍有纠缠不清的余痛,似乎只有这样的理由才能令自己好受一些,“我应该救他吗?”
“我既已出现在此,自然有你应付不得之事。方才幸亏我拦了一下,才没有使他魂飞魄散。”有狐看出她的顾忌,“何况他只是魔族的一枚棋子,且有意对你示好,相比于诛灭,倒不如利用他助我们探知敌方的行动。”他掌心覆上孟元杭的神庭,探看其真元,一面沉吟:这与戎鹤三分相似的容貌,当真只是巧合?
“是我行事莽撞,不知分寸,多谢有狐上神提醒。”香习暗自舒了口气。
“他不是魔。”有狐突然道,“也不是妖。虽寄身于肉体凡胎,却是异于六界的存在。”他眸中闪过一抹奇异的精光,整个脸庞亦像是开出花来,“涅灵箭只是伤了他的肉身,他的元神躲起来了,我们现在就去寻他出来。”
香习听得一头雾水:“可是……商颂……还有房朴和这些亡魂……”
“商颂亡魂已然寻到。房朴命不该绝。唐秀芸、柳仲素、苏莺莺送入冥府转世。至于你——”有狐冷眼一睇,言简意赅,“听我安排。”
幽州,蓟县。一带奇峰怪岩,清流急湍。
八仙山,乾虚观,巍巍隐于主峰云雾深处,华拱飞檐,霞光披屋,道气森然。
“到了。”
香习才眯了半个时辰便被唤醒,忙从雕玉嵌珠的豪华马车里探出头来,一眼便望见砖红外墙上的太极八卦图,莫名有些熟悉的感觉。
此刻有狐便立于道观前,羽衣霓裳,紫玉缠发,愈衬得丰容月貌,色如春晓之花。
香习暗暗吐舌:这么兴师动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神仙吗?
红漆正门前一对青石狮子仰首蹲坐,两厢铸有旌旗方斗,更显气势威武。“咿——呀——”大门应声打开,走出一对孪生道士,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同着青兰色道袍,布履白袜,道巾齐整。这两人不仅脸孔生的一样俊秀,连行为举止也分毫不差,乍看像是从镜子里跳出的人儿。
香习摸着下巴直呼“有趣”。
“二位仙客,家师有请。”两道士同时躬身作揖,毕恭毕敬。
“少算了一位。”有狐笑着将视线往马车处斜了一下,魅态横生,“我还有位朋友,他现下不便行走,烦请二位道友帮忙携去同见崇易观主。”
指的便是躺在马车里的孟元杭,他闭目微息,容色平静,只如入眠一般。
“他待你倒是亲切。”香习回想这一路上有狐多少次盯着孟元杭的脸出神,且屡屡叮咛她务必照顾好这具肉身,那态度分明不像是对待敌人,更像是故友。“凡人之身,超乎六界,你到底是谁——”
正思忖间,突然感觉身子一晃,接着被一股气力稳稳托了起来。香习掀开帘幔一瞧,这才发现那两位道士竟携着整驾马车腾空而起,飞至乾虚观内。相较于外墙的朴素工整,观内却是别有洞天、玄机暗藏。凡殿、阁、洞、亭皆倚山而建,瓦白柱红,错落有致。间或可见道徒读书参经、习武练剑,各自忙碌亦井然有序。须臾之间,又见古柏参天,曲径通幽,马车终于落定在“引云阁”前。
有狐已在阁前等候。
“有劳了。”香习协助两位道士将孟元杭抬下马车,便见一位玄袍长者出阁相迎,想来应是观主崇易了。他的装束与弟子相似,只是手中多了一柄寒玉拂尘,且衣裳质地更为考究。看他模样已逾不惑之年,联鬓美髯,有山泽清癯之容。
“二位仙客远道而来,徒令寒舍蓬荜生辉。”崇易拂尘一扬,略略作揖。乾虚观本是修仙圣地,拔浊世而独立,纵是仙界也留三分薄面。自创教一千多年以来,已有一百六十九位道友羽化登仙而去,且不少在仙界身居要职,时常引得四海散仙前来观摩切磋。故而他方才虽感受到仙气,尚不至于亲自出面,只派了两位道徒迎接。“不知仙客如何称呼?”他望向有狐。
“无名小辈,何足挂齿。”
“对了有狐上神,你方才说司命府已经寻到商颂的亡魂,便无需我留在人间了罢?”香习适时帮衬。
果然见那崇易神色一变,当即行了大礼:“原是司命府有狐上神,贫道法力低微,竟不识上神真身,真真该死!”
“道长言重了。”有狐似嗔带怨瞥了一眼香习,面上微笑道,“我此番为私事而来,原不想惊动旁人。”
香习腹诽:装什么谦虚,你要真有心低调就不会摆这么大排场了。
“不知这位仙子是……”崇易再不敢小瞧了香习。
“她是新晋司命仙使,助我处理完私事便去瀛洲赴任。”有狐道。
互相吹捧的意图太明显了啊。香习摸着鼻子,难为情的好笑起来:“道长唤我香习便是。”虽然她在路上便被告知现已位列仙班,不可再以妖自居,但她实在很难适应这个新身份。
“有狐上神,香习仙子,请。”崇易语气恭敬。他虽未真正修得仙躯,却也知悉六界之事,司命府原本便是九天神域最具权力的神府,有狐上神更是深得天帝器重,其手下的神君仙使也要比同品阶的神仙显得威严尊贵。只是他实在料想不到,这等身份地位的神仙居然连声招呼都不打,便不请自来?
“我见道长已修得纯阳之元,通天入地,升仙指日可待。不知今年贵庚?”有狐客气问道。
“晚辈不才,区区二百三十一岁而已。”
“道长可还记得,两百年前观内有何异事发生?”
香习跟在有狐后面入室,趁两人谈话间,她便流目四顾,室内陈设简单规整,正中央一方巨型八卦壁刻,嵌锯齿绿镜,镜面光可鉴人。左右两道对联曰“修之于身,其德乃真”,字迹遒劲飘逸,游转飞动。南北墙上挂着八位先祖的画像,个个仙风道骨,望之起敬。
她突然目光一滞,指着其中一幅画像失声叫道:“他他他——和孟元杭长得好像!”
崇易这才注意到孟元杭的存在,待看清他的容貌时也是大吃一惊:“像……太像了……”
有狐顺着香习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画上一位玄袍玉簪的年轻道士,神清骨秀,姿仪兼美,乍看其面貌与孟元杭几乎无异,但那眉宇间却是一派端正庄肃,不见喜愠之色。而画像右下角题有一行小字:广霄道派始祖慎微真人,于昭德四年仙逝。
昭德四年,恰是一千多年前——戎鹤受命下凡之时,而“慎微”便是他转世为人的身份。
有狐心思百转,他没有猜错,孟元杭与戎鹤相似的容貌绝非巧合!
“这位公子莫不是先祖转世?”崇易诧道。
“不是。”有狐一语否定,“但凡转世轮回,司命府皆有记载,但他并非顺命而降。”孟元杭此人在《命籍》上亦无记录,而自己通过窥元之法才看到他过往的经历,并据此寻出他的父母,“其父孟仕如,其母姜碧,本是苦命鸳鸯,注定无后,不知为何却诞下他。”
“姜碧,是她啊……”崇易恍然记起,那时他入观不过三载,年少峥嵘,却忘不了那个外表柔弱、内心坚毅的妇人,“当初她为了求子,一路叩首上乾虚观,七里石阶上都沾着她的血,连家师亦深受感动。”
“他是无根之胎。”有狐望向孟元杭,眸中精光浮动,“他的元神原本藏匿在乾虚观内,听到姜碧的祈愿,才投胎转世。”
“贫道想起来了,两百年前确实有异灵入侵本观,家师感受到其强大的邪力,并不敢去惊动。”崇易回忆起当年师父惊忧交加的神情,告诫他万万不可接近,那是足以颠灭六界的可怕力量呵——“后来它就自己消失了,原来竟是投胎去了。”
“而现在他的元神重又躲了起来,不知去向。”有狐叹道,不掩眉间忧色。
香习回首望着孟元杭始终紧闭的双目,亦是心事沉沉。
是夜,拂尤轩。
孤灯一点,清宵细细长。
月斧修成腻玉,风斤琢碎轻冰。轩外有石榴芭蕉连绵成势,朱碧鲜杂,影摇香度。阴阴湿雾里听得树声翠滴,落地一声玲珑。
香习坐在床沿,一手摇着蒲扇替孟元杭驱赶蚊虫,一手轻轻摩挲着茈戾膏,思绪万千。当有狐说要带她离开京城去幽州的时候,这是她从府上唯一拿走的东西。
她隐约记得那个月圆之夜,他们在书斋争执之后,她满身疲惫回屋就寝,后来他推门而入,将茈戾膏放在她枕边,没有叫醒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她许久,叹了口气,悄然转身离开。
她似梦犹醒,感受到他温柔注视的目光,那一声叹息,分明饱含怜爱与不舍。
即便心里住了另一个姑娘,对于她——他仍控制不住动了情,只是那时他并不知道她们原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