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习因这副嗓音颤了一下，先前只是觉得他的容貌气质与那神仙有几分相似，如今听他的声音更觉得熟悉啊。“我叫香习。我生来自带香气，提神醒脑还能驱邪，不信你闻闻。”她笑嘻嘻倾身上前。
慎微忙往后一退，避开她擅自的亲近，却躲不及那清幽的香气拂面而来，他面色更加不豫。
岿斗飞快挤入两人中间：“香习，这是我师兄慎微，你也觉得他英俊潇洒，器宇不凡吧？哈哈，在我们那里多少姑娘家入观焚香就为了见他一面呢。”他干笑，凑近香习耳朵道，“我师兄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点洁癖，你不要靠他太近。”转而又笑容满面对慎微介绍起来，“师兄，这位就是上午救我的香习道友，他这人比较不拘小节，你别介意啊。”
“慎微么，”香习重复这个名字，悻悻然一笑，“我差点认错人了。”
尽管模样有些相似，但方才接近时便发现，他身上没有神仙的气泽，是个不折不扣的凡人。
慎微一语不发，转身进城。
“香习，那腰牌是师兄用幻术变出来的，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岿斗悄悄透了个底，便忙不迭去追慎微，“师兄你等等啊！师兄你腿长走路好快！师兄……”
语声渐远。
“我当然知道——”香习瞪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她实在不想承认：尽管她身为六千岁高龄的杏妖，灵力强大到可以任意操纵风雷水火等自然之力，可是——她真的不会用幻术变东西啊！没人教过她啊！
“哎？”香习突发奇想：如果能混进道观应该会很有趣吧？“乾虚观，慎微。”她眼眸一转，有些恶劣地笑起，“我要是去了，肯定会把他气疯。嘿嘿。”
她扮个鬼脸，不经意间低头看到地上颀长的影子，一时有些怔忡。她自恃个子高挑，着男装从未觉得牵强，倒是很有几分风流之意，那小道士岿斗还矮了她不少。但方才与慎微一比较，她才发觉自己竟只及他下颔，她虽将自己当做男儿看待，一旦遇到高大英挺的男人仍是气馁的。
她越想越恼，当女人有什么好？像沉虞那样，深居简出，相夫教子，一任岁月蹉跎——那是她极难忍受的枯燥生活。可她当初怎么就被那神仙的一笑勾了魂去，鬼使神差应了声呢？
“你便仗着自己是上神，理所当然忽视我的意愿……”香习喃喃，她后来从连乔那里得知，为她作画的便是戎鹤——五千年前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上神。
“九天神殿，太恒府。你若过来，凌霄灯长明不灭。”
那样的承诺，听起来多么蛊惑人心啊。
原以为五千年的光阴早已冲淡了一切，没想到再次相见，所有细节皆清晰在刻。她会羞怯，会装模作样，会不知所措——也全是因他。尽管做女子与她初衷背离，但他那一声温柔轻唤，足令她在画里的四十九天反复回味了千百遍，甚至幻想过以他亲笔勾勒的模样端端正正与他相见，只是——后来啊——
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听说他被凰瑛天帝召回天庭，因事态紧急，来不及与她道别。
想必是连乔看出她的失落，才以此话安慰她吧。但她很快展颜，他是上神——何其庄严？何其高贵？低微如她，又有何理由能再见他一面呢？
她抬眼望天，恰有俊鹘盘云而翔，一点青霄里，千声碧落中。她忽地嘻嘻一笑：“今天天气真好啊。”像是拿衣袖扇了扇风，手里已经多出一块腰牌，虽然她不会用幻术，隔空取物却是轻而易举。她垂眉低语，“你在九天之上也会如此觉得吧。”
因为阳光太温暖明亮，所以可以假装它已经融化了……那不为人知的苦涩心情。
便在前方，岿斗追上慎微的步伐，一直默默跟随他走到梧桐成荫的小巷，眼见四下无人，才问：“师兄，方才为什么不直接说出荣王妃的名字？”
“师父应当给你看过荣王妃寄来的尺帛。”慎微却道。
岿斗点点头：“好多好多字，我读了半个多时辰。”上面详尽交代了驱车线路、所需时日及注意事项，连风土民情都略有提及，几乎等同于一副地图了。
“由此可以看出她心思缜密，考虑周全。”慎微目色深沉，“但她未曾提到腰牌一事，且她理应算好我们入城的时日，也未遣人来接，你道为何？”
“难道她……不方便出面？”岿斗猜测道。
“只怕不会这么简单。凭腰牌进城应是在她寄信之后才设的规矩，为了不让我们轻易入奄国。”慎微复又提醒，“你忘记那群杀手了？”
岿斗闻言大骇：“荣王妃不会是遇害了吧？”
“这倒不至于。对方不仅能够知道我们的行踪，同时束缚荣王妃，且暗中派出杀手试图灭口，这般身份和权势的必然只有一个人。”
慎微一语点醒岿斗——“是荣王爷！”
“所以现下我们绝不能明着进入荣王府，只能暗潜。”慎微道。
“怪不得师兄你说的是去妫府看风水，就是不想打草惊蛇啊。”岿斗豁然了悟，“说起来，你怎么知道‘信长君’这号人物？”他不记得书信里提到过啊。
慎微淡然道：“你若注意些百姓的闲谈，便不难知道。”
“我若是有师兄的一半慧根，便不愁修不成仙了。”岿斗不好意思地笑道。他资质平平，入观两年仍是最低等的丙级弟子，常需甲级师兄们提点，这其中便数慎微师兄最为尽责。循循善诱，耐心极好——他表现在外的孤冷，倒像是为了掩饰内心不露声色的温柔。
只是他时常会疑惑，明明师兄文可安邦、武能定国，为何偏选择告别红尘，虔心修道？可惜了这样一个才德并懋的美男子，令多少姑娘家伤透了心。
“方才那道士，并不是白堃观的。”慎微突然道。
岿斗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他指的是香习：“师兄你该不会想告诉我他跟那群杀手是一伙的，故意以救命恩人的身份接近我们，做足圈套引我们入瓮——”
“不是。”慎微打断他离奇的猜测，“你轻易信人，留点防心总是好的。”
次日，运府。
深宅杏花略开得贞静，幽葩簪门庭，倚窗三两枝，窥帘能及的妍态。
“小姐，开门呀。”绿衣婢女轻叩运家千金的闺门，“小姐，你明日就要嫁给荣王爷了，老爷特意给你请了两位道长来府上净宅，好让你定心。”她拿余光瞄了瞄跟在身后的道服男子，先自红了脸。“奴婢知道你不爱见生客，但这次请来的慎微道长一表人才，比表少爷还要潇洒，你见了定会欢喜。”
奄国果然民风开放啊……后面听着的岿斗竭力忍笑，偷看一眼自己的师兄，那上等的面皮依然清淡无波，瞧不出喜怒。
屋内始终无人应声。
“奇怪，这时候也该醒了。”
“里面没有人息。”慎微适时出声道，“运小姐怕是不在屋里。”
婢女一诧，径自推门而入，瞧见床上一道蜷伏的身影，松了口气：“小姐，跟你说过不可以把头蒙起来睡觉的，啊——”
听见婢女的惊叫，岿斗赶忙上前一看，才发现那被褥之下是用枕头和衣物堆叠起来，形成有人睡眠的假象。
“昨晚明明伺候她入寝的，怎么会……”婢女慌得不知所措。
运府距离城门仅一个时辰的脚程，运小姐若是有心逃婚，定是早就出了奄国，想在今晚之前寻回恐怕不易。只是，年仅十六岁的运小姐当真有这么大能耐，深夜逃出府竟无人察觉？且现在已经过了巳时，他方才入府见守门的家丁仍打着哈欠，一副困乏难醒的模样，运老爷分明瞧见了也未置一词，一个大户人家的下人可以这样偷懒不被责罚？
慎微直觉感到蹊跷，不动声色地在房内踱了一圈，桌上茶盏尚未来得及收拾，一杯冷茶沏满未饮，显然是隔夜的茶水，细看茶杯边缘还漂浮着一层白沫。他目色一凛，端起那杯茶放至鼻尖，便猜出了七分。
难怪运小姐可以轻松出逃，原来是——
慎微正自忖度，忽见窗外的老杏树一阵摇颤，伴着徐徐的清香攀棂入室而来。他心里升起异样的感触，下意识走近窗子，赫然一张俏脸倒呈在面前。
暖风迟日，落英如雪。
杏花在三月春光里开成一树烟霞。
她的出现令他猝不及防，连表情亦来不及收拾。偏是应了这样的时令，纵然仓促的相逢亦变得庄重美好。
“嘻嘻，我知道运小姐去哪了。”香习双脚倒挂在树枝上，一面咬着鲜枇杷，悠然自得，“她呀，跟表哥私奔去了！也没跑多远，现在去追还来得及，不过嘛——恐怕不会有人去追的。”最后那句话分明别有用意。
婢女惊得一跳：“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