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托我相告,商姑娘的身份已获皇上允可,不日即可入宫。”
香习独自走在街上,脑中仍回想着孟元杭的话,他当时的表情是一贯的云熙风微。她知道,陈邕会给她一个名分——他本是重情重义之人,亦觉得这些年害她在外受了不少苦,心怀歉仄,自会好好待她。
一切皆按她预计的发展,不是么?她理应庆幸,却为何始终悒悒不乐?
“哦哦——去看烧妖怪咯!”
突然一群幼童嬉闹着从她面前跑过,落在最后的一个小男孩身圆腿短,一不当心撞到她,跌了个跟头。香习顺手将他捞起,笑眯眯问:“小胖子,你跑什么?”
“去法场看那个白僵蚕精啊!他杀了好多人!马上要烧死他了!”小男孩兴奋地挥舞双手,“姐姐不去看吗?”
香习没有多想便应了声:“走,带姥姥去看。”
法场设在城东的布公牌楼,四面高墙,中央搭了一个简陋的祭坛。香习一眼望见被绑在柱子上的房朴,一身囚衣血迹斑驳,显然受了酷刑。
祭台前一个着明黄道袍的道士,乍一眼看不清容貌,只见他须发甚长,此刻正辗转腾挪耍着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剑到处似有青光跟随他的身影四处翻飞,引得周遭民众目不转睛,交首称奇。
“呔!你这千年白僵蚕精!且让贫道以三昧真火毁了你精元!”
一声厉喝,那道士“噗”地一口白水喷在剑刃上,霎时剑身蹿起了火苗,四周见状也跟着叫嚷起来:“烧死他!烧死他!”
“哟呵,瞧着像有两下子,也让姥姥会上一会。”香习兴致大好,念了道咒语,真身即已脱离商颂的肉体,落在道士跟前——“啪啪”,左右两个巴掌甩在他脸上。
那道士清楚感觉被袭,不禁呆住,眼里闪过一抹惊慌。
“怎么,连你也看不见吗?”香习拿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原本她使了隐身咒,寻常百姓自然发现不了她的存在,可这号称修成半仙的白堃观道士竟也看不到她真身,“原来是装神弄鬼。”她讥讽之意更甚,两指按在道士腕上,令他吃痛大叫,顺势抽走他手里的桃木剑。“三昧真火——哦?”她瞅着剑上的油迹,轻轻一口气吹灭了它。
“不过尔尔。”香习把剑丢给道士,只当是好戏看完,转身就要离去。
众人只见那道士章法大乱,一时间不明所以。
“大、大胆妖孽!休要垂死挣扎!”那道士惶恐之余强作镇定,不敢再拖延时间,直接抄起火把点燃柱子下的柴薪。
“我没有……杀人……”
火势蔓延间,香习听到一声微弱的呻吟,被绑在柱子上的人终于抬起头来。火光映红了他满头的白发,脸上皱纹更深,唯一双眼睛依然清亮坚定,“伪君子……我活着不是你的对手,等我死后变成鬼……绝不会任你逍遥法外……”
香习陡然一怔,眼里浮现深深的迷惑。
她此番前来不过是凑个热闹,纾解愁闷,并无救人的打算。有狐说过,凡人的生死福祸皆由天定,不可妄自干涉。她知道,她亦不乐意——她是妖,天性的洒脱,不同于正直。她不会做坏事,也不会做好事,对于身外的欺凌她向来冷眼旁观,所做的一切只图自己快活。
可是,当她面对房朴的眼神,竟不由得动摇了。
“麻烦,麻烦,自找麻烦啊。”香习一叠叹气,摇头晃脑离开法场。
“姐姐不看了吗?”小男孩眨着眼睛。心想这位姐姐好生奇怪,方才一动不动,和她说话也没理睬,只像个木桩子杵着。
“不看了,不看了。”香习挥挥袖子。柱子上绑的不过是她用法术捏的幻象,她方才已用移形之法将房朴送至安全的地方,现在要去找他。
清川碧葭,乱石声喧。
半山竹林一片阴翳,绕径莎微夏阳浓。
躺在地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透过密叶繁枝望见的是青天云霄,布谷声远,促织争鸣,山林间充斥着生灵的气息。他茫然自语:“阴间也有这样的好时节?”
“你身上罡气太重,冥帝不乐意收,将你退回来了。”一声嗤笑,香习站到他面前。
“商姑娘,”房朴挣扎着坐起,“每次都是你出手相救,在下无以为报。”
香习摆摆手,哂道:“我听说你去挖坟掘尸了,还被当做妖怪抓起来?”
“我只是睡了一觉,醒来便看见赵捕爷带着一群人进来搜我的屋子,然后发现了那三具尸体。”房朴苦笑,“我知道是凶手想栽赃于我,可我根本无法替自己辩解,便被当做杀人藏尸的妖怪。”
“他既然能操控丧尸,想找个替罪羊自然轻而易举。”香习转念想起那只黑虎,那天的一切像是故意引她去房朴的住处,让她听见那番话,怀疑他,然后弃他而去。她倏然心惊,原来自己也中了凶手的圈套!“唐秀芸是你什么人?”她沉声质问。
房朴眼里的光芒黯淡了几分,终于决定道出真相:“她原是我的未婚妻,我年少时与她定亲,两情相悦。后来我容貌早衰,自认配不上她,便退了婚约离她而去。”他神色愀然,“我没想到会在京城遇到她,或许,是我心里一直放不下她,才会冥冥之中受到指引与她重逢。她比以前更加美丽,英姿飒爽——我原想就这样默默看着她也好。不料,她却一眼认出我来。”他叹了口气,“那天她约我叙旧,说她已经有了心仪的男子,只当我是兄长,我竟不觉得遗憾,因为她当时的神情——很幸福,喜上眉梢。”他回想起当时的画面,竟微微笑了起来,“既然我一辈子也给不了她这样的幸福,不如把她交给良人,看他们白头偕老。可是——当她说完这些话,就在我面前倒下了。”
而他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子死在面前,毫无预兆,措手不及。她的脸上还挂着笑意,满心的欢喜和憧憬,终只能带进土里,与世长眠。
“唐秀芸喜欢的人是孟元杭?”香习若有所思道。
“你以为我是因为嫉恨才怀疑到他?”房朴摇头,“无论你是否相信,在那之前,我也像你们一样,以为他是谦谦君子,我与他有云泥之别,甚至当他是值得秀芸托付终身的男人。”他自嘲一笑,“可就在秀芸死后的第七天晚上,我梦见了她,她说她很痛苦,叫我救她,她说——她被关在画里了。”
“你没有告诉我这些,是怕托梦之言会让我觉得荒唐。”香习心下了然。
“是,”房朴面露愧色,“我也没有坦白与秀芸的关系,便是担心你以为我是出于私怨才关注这件命案,或许——若非秀芸遭遇不测,我确实不会这么执着地想要找出凶手。”他坦然承认,再无保留,“因为那个梦,以及孟元杭不同寻常的手相,我开始怀疑他,但我尝试了很多方法都没能接近他。后来——你进了孟府,我看得出,你对他并无迷恋之情,所以我才铤而走险,寻求你的帮忙。”
香习半晌无话,他的坦白反而令她无从责难。爱之深切,即便是利用——也是可以原宥的吧。
“我帮不了你什么。”香习转身淡淡道。她即将入宫,此后的一切皆看他自己造化,她不便再插手。“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取他的画。”
“商姑娘——”房朴突然唤住她,“你是神仙,对吗?”
香习脚步一滞,并不回头。
“我替自己算过命,二十三岁时会遭遇死劫,得神仙相救,死里逃生。”房朴望着她的背影,语含敬畏,“那天在墓地,我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你。我原以为是受惊之下产生的幻觉,但今日埋身火海,除了神仙,凡人如何能救?”
“哈哈,”香习大笑而去,“你只管泄露天机,到时候连神仙也救不了你!”
待回到孟府,已是傍晚时分。
香习甫一入门,便与里面出来的人碰了个正着,她原本低头想着心事,余光觑见对方明黄的衣袍,拂尘迎风摇曳,连同步伐也有些刻意的轻飘。
香习抬眼,脸色跟着一变,是法场那个招摇撞骗的道士!
“稀奇了,咱们府上没病没灾,怎么请了个道士过来?”香习看着严管家送那道士远去,眼眸一转,笑嘻嘻问向守门的家丁,“捉鬼呢?倒也没把我这个馋鬼捉去。”
“是他自己找上门来,说是来府上看风水的。”那家丁被她逗笑,尽数相告,“公子怕是推辞不过,竟由他看了一个时辰。”
孟元杭是信风水的人么?香习心知其中必有蹊跷,折身入了东苑。
泉眼无声,树阴照水。
仲夏黄昏很有些新妇小憩初醒、侧着髻子恰凭栏的淹然百媚。画戟朱楼,高梧翠柳,一陂绿意葱茏。
香习兜了一大圈,反而是在西院凉亭发现他的身影。
他今日着一身月白的衣裳,静静立于夕阳下面,目视远方,有几分出尘之意。
“看什么呢,这样专注。”香习嘀咕,方要出声唤他,恰见一只红蜻蜓落在他肩头,胭脂似的红,像是衣服上的绣花。她一时竟有些着迷,轻手轻脚步至他身后,险险就要捉住那只蜻蜓,不防他突然侧身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