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香习惊得手一颤,额头抵到他的肩,心也跟着一颤。鼻腔充斥着凡间男子的气味,细闻之下又像什么都没有,只是溶溶的落日触到眼角眉梢,令她有短暂的晕眩。他从无熏香之习,亦不喜花来衫里的缠绵假象,衣服穿在身上便是干干净净的本色,但因离得很近,已能感受到他呼吸的温润清恬。
如此清晰。
“鬼鬼祟祟的作甚么?”孟元杭低头看她,语带笑意。
察觉到他的视线,香习飞快转过脸去:“我见你沉默寡欢,想捉只蜻蜓讨你欢心。”她望着红蜻蜓飞走的方向,怅然若失。
“我何尝寡欢?倒是你等着奉旨入宫,有些魂不守舍。”孟元杭笑道。
“我才没有。”香习自觉底气不足,忙岔开话题,“对了,我方才看见一个道士出府,说是来看风水的?”她试探问道,一面注意着他的表情变化。
“他是赵尚书暗中派来的。”孟元杭莞尔一笑,从容不迫,“赵尚书想买我的宅子,自然需先观风水。”
“买你的宅子?”香习一愣,半晌反应过来,“你要卖掉它?”
“我已经递了辞官函。”孟元杭垂目轻叹,似有不舍,“不久便会离开京城。”
“为何?”香习犹在惊愕之中,竟忘了追问道士的事。
“京城并不大。五年的时间,我已经画遍了所有的美景、美人。”孟元杭淡然一笑,眼里显出轻浅的倦意,“或许正如你所言,我应该——尝试过一种闲云野鹤的生活。观山阅水,心无挂碍。”
“你早该这样做了。”香习飞快扬起笑脸。这一笑,整个人都变得生动明媚,一如盛夏的艳,“什么时候走?”
“下个月。”
“我在宫里,怕是不便送行了。”
“无妨。”
他们之间,理应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告别。
香习只觉浑身轻松,大步往回走。此时天色已暗下来,黄昏一现即殁,明明是夏季,怎么白日也这样短?她走到自己厢房前又回头看了一眼,从她的角度方巧能望见那个亭子,而他所站的位置——
她蓦然一惊,心里有个模糊的念头浮上来,他方才遥遥注视着的——会不会,是她的厢房?
“真是痴了。”她笑骂,“好的不学,偏学她们的自作多情。”
是夜,流萤飞渡,鱼弄芙蕖。
一片蛙鼓声里,清平斋寂静依旧。
香习自窗外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商颂肉身,“带着你束手束脚,倒不如我自己去的轻巧。”像是临行前的嘱咐,说罢身影一闪,已在东苑书斋。
香习走至案前,熟稔地打开第二个抽屉,取出惦记已久的绿檀木匣子。
“应该就是它了——咦?”不料这看似轻薄的盖子竟如此沉重难启,“小把戏。”她不屑轻哼,手指画了个符,匣子自动打开,意料之中地发现里面摆着几幅画卷,略微泛黄的纸质,皆用红绳系结。
“一,二,三,四。不是三个死人么,怎么多出一幅画来?”香习正自诧异,忽闻细微的一声“噌”,她目色骤冷,翻掌一道兰心诀,便罩住了从盒子底部射出的无数根银针。
“暗器呀,嘿嘿。”香习巧笑如花,难怪这匣子不同寻常,原来是设置了重重机关。“若是用凡人的肉身去接,恐怕当场毙命。”可在妖精眼里,这点程度的攻击只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即便全部承受,也伤不了他们肉躯分毫。“没别的花样了?姥姥可要把它带走咯。”
“晚辈惶恐,不知仙客驾临寒舍,有失远迎。”
男子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似小雪落梅的清冽芬芳,但亦客气。
又一个当她是神仙的?香习强忍笑意,一本正经道:“本仙想借你的画一看。”
“这几幅画乃晚辈呕心沥血所作,恐怕不便外借。”
“若本仙执意要看呢?”
“失礼了。”
话音未落,香习心弦一紧,迅速察觉到身后气流的变化。
呼——
掌风如鞭,席卷腾腾瘴气直驰而来,并非普通的武学掌法,而是——“风鞭?”香习心下大惊,那是她自创的招术,为何他会使用?但她来不及多想,就势用兰心诀接住了那一招,凝聚气力,掌中光芒迅速扩大至数倍,“还你的!”一声娇叱,她趁着对方接招的瞬间回眸笑了一笑,白光盈室,足够看清彼此的面容。
“你——”
“本仙有要事在身,改日再陪你玩。”香习紧接着打出一道金莲诀,借他分神应付之机,便拿着檀木匣子飞出了书斋,由后山往房朴的竹舍掠去。
“奇怪,他法术应当不弱,为何之前我丝毫感受不到。”
一路上,香习满腹疑问不得解。妖类天性敏锐,遇到具有威胁性的对手会立刻警觉,并据此分辨出妖魔,但孟元杭身上并不具备这种戾气,他的气息很平和,以至于她一直当他是普通凡人。“况且,我这副真身他应该头一次见才对。”她回想起四目交错时孟元杭眼里闪过的情绪,那种惊喜难喻、欲说还休,就好像是——久别重逢。
“你是……商姑娘?”房朴愣愣地望着径直进门的陌生来客。
她清瘦高挑,面貌却似凡间二八芳华的少女,只是轮廓更为精巧,眼眸颜色略浅,愈显得清澈剔透。她的娇艳亦是流动的,无论端坐行走总有香风细细,不像是熏香粉香,倒像是花木天然的香气。
“除了我,还有谁乐意来你这鬼地方?”香习没好气地应了声,打开匣子,取出里面的画卷递给他,“你赶紧瞧瞧这画里有什么名堂。”
房朴应声接过,解开红绳,将画卷一一铺展开来,画上分别是四个女子:唐秀芸,柳仲素,采绿,以及——
“妙荼!”香习惊呼,“他要杀妙荼?”转念一想,“不对啊,我方才从绫庄巷穿过时还听到悦意楼里喊着什么‘千金一掷花魁笑’,若是妙荼出了意外,恐怕整个京城都传开了吧。”
房朴眉头一皱:“妙荼姑娘灵气非凡,更胜过她们三个,被他盯上并不奇怪。不过——”他同样觉得诧异,“妙荼姑娘的画像应当是从前便作好的。”
“那为何独独妙荼没出意外?”香习望着那四幅画,皆是细致入理,栩栩如生。唯一不同的是其余三幅画的右下角皆有署名,而妙荼的没有。“是时机未到?还是差了点什么……”她托着下巴喃喃自语,“唐秀芸,你当真被关在里面了么,能不能出来——”
话语戛然而止,香习瞪大眼睛,那画像中的唐秀芸竟凭空消失了!
“三郎。”
“秀芸!”房朴的表情由忧转喜,四顾张望,“秀芸!真的是你吗?”
香习当即吹熄了面前的烛火,果然见到半空漂浮着一道淡白的鬼影。
“三郎,是我。”唐秀芸喜极而泣,“方才有高人施法召唤,我才能从画里出来。”她转而望向香习,满怀敬意深深福身,“多谢高人相救。”
“我是歪打正着,嘻嘻。”香习当下便明白了,这些画果然关押了人的灵魂,除了孟元杭本人,同样具有法力的人念出咒语也能解救她们。“可他只将你们关起来,并不据为己有,究竟目的何在?”
她原以为杀人是为了吸食这些精纯的魂魄增进自身修为,却并非如此。
“每逢子夜,我们会被孟元杭召唤出来,重回尸体里面,跟随一只黑虎到一个叫‘罗耶河’的地方。”唐秀芸尽力回忆,悉数道来,“那里有一株巨大的古树,树冠参天,紫叶黑花,我们和许多受操纵的亡者一起,被迫吸食它的瘴气。”
“罗耶河?”香习闻言大骇,“那是魔界的领域!你们吸食的是‘无因果树’的瘴气,待时日足够,你们会彻底魔化,变成魔徒!”她咬牙冷笑,“原来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到如今她终于能够确定孟元杭的身份,他是魔,隐匿凡间,将天资出众的凡人变为魔兵魔将,助魔界扩充势力,以图再战——这是个天大的阴谋!
那只黑虎亦听命于他,看守亡魂。而他分明早就知道她与房朴联手,所以设下连环的圈套,苦肉计、离间计——他演得多好啊,她便心甘情愿往里跳,见他受伤还会担忧心疼——多可笑——
甚至到昨天,她仍想为他辩解,迟迟不肯去怀疑——那样一副温和慈悲的外表下面,会藏着这样恶毒的诡计!
“哈——”香习大笑,“我自以为聪明谨慎,却原来——愚昧至此!”
她以为只要无情无欲,便不会受外界影响,便永远是那个逍遥快活的妖。可她错了——她没有那样强的定力,她也会期待那些小小的温柔和关切,会不由自主地受他摆布,会因他而喜忧,失去客观的判断能力。是因为——她也动了情吗?
天啊——她怎么可以——
香习双手捂住脸,伏到桌子上,久久无声,一双肩膀却不住颤抖。
房朴和唐秀芸对视一眼,虽不知何故,却也知道不该打扰,只安静立于一旁。夏宵清长,上窗风动竹,月微明。室内淡淡的香气萦绕不散,房朴后来记起那原是春日的杏花香,开在朝雾和露水里,清幽不腻。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香习抬起头来,定了定神,情绪已恢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