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所以舅舅应了声,就变成了女的?”
说话的是一个俊秀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正在葡萄架下荡着秋千。对面坐着一位容颜倾城的美妇人,一面绣着女鞋,一面娓娓讲述多年前的趣事。妇人膝上还伏着一位稚龄少女,模样与少年相仿,显然是兄妹。
“错了翎儿,那是你小姨。”美妇人纠正道。
“娘亲我知道了,小姨是喜欢那个神仙才被他迷惑了吧?”少女道。
“还是莞儿聪明。”美妇人赞许点头。
“放屁!我才不喜欢他!”香习甫一进门就听到有人背后造谣,气急败坏地拦到妇人跟前,“沉虞,你怎么能把这种事情告诉他们?”
她喘息未定,夕阳为她的脸庞镀上一层薄晕,不知是羞是恼。原本身纤腰细,偏被一身男装遮去了曲线,只余清风盈袖。她较寻常女子更高些,长发束着懒人髻,又故意画了粗眉,乍看确有几分美少年之姿。不过市井气略重,距离“翩翩浊世佳公子”还欠了点火候。
那美妇人正是当年的鲤鱼精,二十五年后她已嫁为人妻,与丈夫迁居至一个民风淳朴的临江小镇,育有一双儿女。一家四口日子不算富裕,却也和乐恬美。
沉虞掩袖轻咳一声:“小孩子好奇心重,硬缠着我讲故事。”
“娘,是你主动告诉给我们的。”少年朗声叫道。
沉虞又咳了两声。
“舅舅舅舅,是莞儿非要娘亲讲的。”少女扯着香习的衣袖,讨巧道,“因为莞儿很喜欢舅舅,每次听到舅舅的故事就特别开心。”
沉虞听得热泪盈眶:还是女儿有出息,笨蛋儿子以后卖烧饼去吧。
“喝,别的不学,就学会油嘴滑舌了。”香习惩罚地捏了一下她的脸蛋,“你小姨——啐,你舅舅可不吃这一套。”
“那是因为莞儿跟舅舅形影不离,耳濡目染的呀。”少女笑眼弯弯。
小小年纪这么会骗人,长大了必定是个祸害!香习扶额叹气,虽然她们一张床上睡了十二年关系很好没错,但这刁伶的性子真是跟她学的?
“舅舅,娘亲说你要走了,是真的吗?”少女说着便红了眼眶。
这表情转换得太流畅自如了吧,简直无缝衔接,戏子也没这么厉害。香习的面皮抽了抽,心下感慨“后生可畏”,仍笑眯眯道:“舅舅是去奄国看望一个朋友,也是你娘亲的朋友哦。”
她要找的正是青蛇精衔环。二十五年前他们离开阑相殿后一路为伴,愈发觉得彼此志趣相投,便义结金兰,且交换了“同生铃”——以血结咒为铃芯,此铃便与下咒者命运相连,生则铃响,亡则铃寂。她要来沉虞的同生铃系于脚踝,便可以感应到沉虞的气息,而沉虞则系了衔环的。三人分别之后以此确认彼此安好,前些日子沉虞明显感觉到铃声变弱,便猜想衔环出了事。
对于衔环,她只留下模糊的印象,亦不在意他的生死。但沉虞深觉与他同病相怜——同样的爱上凡人,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哪怕是毕生修为,哪怕是生命。
那样炽烈的情感……真可怕呀。香习淡淡地想,她之所以答应去奄国看衔环,便是打算趁着此行出去转转。她陪伴沉虞生活的这些年,沾上了太多人类的习气,这对她来说很危险。
沉虞禀性温良,无甚大志,抱着情爱可以度一生。何况她已有儿女,便更割舍不下。可自己做不到,纵然无心成仙,也不甘沦为凡人。
此去奄国,兴许再也不会回来,兴许——她会回瀛洲吧。
“奄国远吗?”
“嗯,走过去要几年。”
“可舅舅不是很厉害的杏妖吗,翻一个跟头应该就能到吧。”
香习面皮又抽:“舅舅偶尔也有法术失灵的时候。”
“翎儿莞儿,该去温习功课了。”沉虞适时将儿女送进内室,安顿好了便匆忙回头找香习,像是生怕她会不辞而别。“我听说这些年官府兴建道观,鼓吹道法,各地道士皆以降魔捉妖为荣,你此行务必要小心。”
香习没所谓地嬉笑:“我六千年的修为,碰到我该是他们小心才对。”
因国家大兴道教,王侯贵族崇信炼丹求长生,民间百姓也跟风谈起了风水,每逢红白喜事、建屋迁居,乃至家里人有个小毛小病,总要请道士宅中走一圈才踏实。可实际上,人间哪有这么多妖魔鬼怪?且遇到真正厉害的妖魔,凭他们的道行未必能应付,也因此多数都是滥竽充数、虚张声势罢了。
“妖类三千年一小劫,六千年一大劫。你大劫将至,我担心……”
“别听他们说得有多可怕,三千年那场劫不是很轻松就渡过了?”香习笑着打断沉虞的话,“祸害遗万年,我肯定不会有事的。”
沉虞不说话,却是递给她一双软缎女鞋,鞋面是她一针一线绣好的花枝,依照她的尺寸仔细裁合,但鞋跟处却连着两条丝带。她柔声道:“你性子急,好几次走路落了鞋子,石子硌到脚也未察觉。我这次给你缝了两条带子,你穿上鞋后便将带子系在脚腕处,这样便不容易掉了。”一面说着,声音已经哽咽。
“哭甚么,”香习心里无端有些愁闷,别开眼去,“又不是不见面了。”
“我知道,你与我不一样,人间留不住你。这些年你不置怨言陪着我,凡事皆帮我摆平,我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沉虞拉着她的手依依道别,泪湿前襟,“你说要走,我虽不舍,心里却也松了口气。待我陪他过完这一生,便去找你。”
“好啦好啦,知道你在水里待久了,动不动就眼水汤汤。”香习故意耻笑,却也禁不住红了眼眶,“还有啊,虽然你相公接受你的身份,你也不长心眼皆同孩子说明了,万一他们说漏了嘴——”她没有说下去,只用力握了一下沉虞的手,“总之你也要小心。”
“嗯。”
当日离别,香习走出很远,回头看见沉虞仍站在巷口遥望,一面以袖拭泪。素白衣履,却掩不住生来的沉鱼落雁之貌。黄昏入狭斜,满地槐花满树蝉,一抹晚霞映着她的脸庞,红的红,白的白,艳色娇姿,她整个人一如小镇的静谧美好。
相信情爱,相信人心,纵有强大法力却不肯伤人,这样的妖很难教她放心啊。
香习咬咬牙,决绝地转身离开。
三日后,奄国边陲。
立春雨水,鹑鹌鸣,故奄人以鹌鹑为图腾。
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日色渐长,春光淡远,桃李枝头鸟雀调嗽。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有……”
荒山幽寂,正坐在枯木桩上背书的小道士擦了擦汗,喃喃道:“我都把《道德经》背到廿一章了,慎微师兄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半路又遇到神仙请他喝酒了。”
用师父的话说,慎微师兄可是百年难遇的修仙奇材呢,不仅骨骼清奇,更重要是少情寡欲、一心习道,从未对身外之物产生过丝毫兴趣。他还听说——师兄住的拂尤轩时常有仙客驾临,半夜能听到饮酒对弈之声,兴许再过几年师兄也会乘云飞升而去吧。
他秀气的脸上洋溢着笑意,似乎想到这位同门师兄也觉得与有荣焉,接着又摇头晃脑地背起书来:“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
“窣”,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靠近,小道士下意识地回头:“师兄——”
却是一柄寒剑抵上他的颈项。
来的是三个黑衣蒙面人,其中持剑相对的男人有双苍老的眼睛,目露杀机:“乾虚观的道士看起来也不怎么样么。”嗓音如被焦炭灼伤之后的粗涩沙哑。
“我我我刚入观两年,未必打得过你们,”小道士红着脸辩驳,他不在乎自己危在旦夕,倒是先维护起师门声誉,“但是你们加起来也敌不过我师兄的一根手指头!”
“你师兄?那个小白脸?”蒙面人不屑冷哼,“他现在被另外十几个人围住,你以为他还能活下来?”
小道士脸色微变:“乾虚观传道扬善,从不惹江湖恩怨,你们到底是谁?”
“哼,怪就怪你们多管闲事!”
蒙面人话音未落,只觉手腕一麻,竟是挨了一道紫微诀。只见那小道士凝眉肃面掐指念咒,赫然又是一道金光乍现——“破!”
蒙面人被震得退后几步,饶有兴味地眯起眼睛:“这就是道术?”他嗤笑,“这么弱,能杀人?”
“本派道术只伤人,不杀人。”那小道士站得笔直,这样义正辞严地说着话,倒是有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成之感。“即便你们心怀歹念,我也不会取你们性命。”他心知自己初学道术,必然不是三个人的对手,却并未显得有多惊慌。慎微师兄教过他,危难关头切不可自乱阵脚。
“毛头小儿,屁话啰嗦!”其余两个蒙面人皆听得不耐烦,一并出剑刺来。
“叮——”剑光一晃,小道士以紫微诀震开其中一柄,却来不及躲开接踵而至的两道剑光,眼见剑尖就要刺入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