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杏精。”连乔循声走向北面窗户，而戎鹤已先她一步打开窗子，烟笼寒水中白影乍现，迎面飞来的青蛇精因这开窗的瞬间止住去势，恰被后方紧追的杏精逮住空隙，贼贼一笑就要去摘它头上簪着的青莲，不妨背后突然一道水柱直射而来，杏精猝然惊叫：“哇呀偷袭！”
“哗啦”一声，水花晶莹，自己头上的青莲被水拂落，它忙不迭伸手拿住，接着意识到已经输了游戏。“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俩合伙来整爷爷！”它也不恼，只伏在窗槛上一叠笑骂。
“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蛇精蹿入画斋，躲在连乔后面细声细气道，“我和小鱼儿连输你多少次，可算赢你一回。”
“好得意么，再来再来！”杏精玩兴正浓。
“胡闹。”连乔故意板着脸轻喝。她从三百年前开始登阁作画，那些五湖四海来的精怪有求于她，皆安分守己，连画斋都不敢出，倒还没见过这么放肆的。
“咦生气了？”杏精笑嘻嘻扮个鬼脸，连绵水迹沿着轮廓滴落，它仍只是一团朦胧的光影，隐约可见纤长的四肢，面目模糊，可它的笑容却无比清晰，似满池的青莲大朵有香气。“好啦好啦不生气哦，送朵花儿给你。”它讨好地将青莲递到连乔面前，有些暧昧轻浮，“娇花配美——”眼眸一转，落在她身侧的男子身上，突然怔住。
“你……”它停顿，因记忆久远而不敢确定，“我好像见过你……”
“嗯？”戎鹤长眉轻扬，等着它说下去。
杏精尴尬地挠挠头，面对这样的仙容，若说认识倒有献媚之嫌了，忙转了话锋：“你真好看，也是她画的？”它指指连乔。
“他是——”
“我是协助她作画的。”戎鹤接话。
这让连乔原本想要郑重介绍他的话语都咽回肚里，直觉认为他们并非初次谋面，他的目光隐含试探，又不肯亲自道破，“藏着掖着，不难受么。”她困惑低语。
被看穿心事，戎鹤仍垂目不言。那段回忆，他其实并不希望更多人知道。
五千年前，神魔大战胶着之际，他的师兄——魔君凤欺，以半身之血祭出至阴煞器“七绝琴”，噬魂魔音响彻云霄，七成神将皆被其所伤，六界之中唯有至刚至阳的“太阿剑”能与之抗衡，然不知其踪。正一筹莫展时，他得师父托梦，知晓太阿剑已被封印在瀛洲。
他勉强摆脱魔兵纠缠，独自奔赴瀛洲。岛上生灵散尽，草木衰微，而他寻遍全屿，始终感受不到太阿剑的气息。那原本是他漫长生命中最艰涩难言的一段时光——身负重伤，精疲力竭，竟倚着一株红杏昏睡过去。
“真好看呀。”愉快的笑声自头顶传来，脸上有轻柔的抚触，清香习习。他睁开眼，昏黄天光之中，一枝杏花正摩挲他的眼角眉梢，“嘻嘻，醒了。”
他皱眉，自责不该在这样危急关头失去清醒。
“你在找东西吗？”杏树见他一语不发起身要走，好奇问道，“我见你绕了三圈，嗯……还没找到吗？”
他倏然察觉到异样，这岛上几乎寸草不生，为何这株红杏却盎然盛放？
“咦，莫不是在找我肚子里的东西？”杏树自言自语，便见他走出几步又折回，迟疑片刻，伸手抚上它的枝干。“哎哟好痒。”它咯咯直笑，花枝摇颤。
“果然……”他眼里掠过一抹喜悦，那太阿剑竟是藏在树身之中！
想来这杏树也绝非凡木，能以至阴之身容纳太阿剑的至阳之气而生存下来。而现在他需将太阿剑自它体内取出，这样做势必会毁了它……他一时竟有些迟疑。
“我会死吗？”杏树似乎看出他的意图。
他沉默片刻，内心已有取舍。“抱歉。”他道。
“哎呀，原来你真的要我死啊。”它故意嚷嚷。这个人——哦不，是神仙吧，清高到不肯欺骗，抑或坦诚到愿意承担一切憎怨。其实啊，它怎会怨？“在我意识到身体里有个东西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我已经活了一千多年，每一天都很逍遥，很快活。”快活到无愧此生，那么，即便是死也不会遗憾了啊。它旋即又换上玩世不恭的口吻：“这个东西对你很重要吧，我替你照看了这么久，你得感谢我。所以，嘿嘿，”它笑得有些无赖，“在我死之前，你总得让我知道你的名字。”
“戎鹤。”
“戎鹤，”它细细咀嚼这个名字，一面笑道，“不怕我死不了找你报仇啊？”
“九天神殿，太恒府。”他语气沉缓，“你若过来，凌霄灯长明不灭。”
——那是他一字千钧的承诺。
它不再说话，浩然天地亦安静下来。
“汲诸神之意，斫八荒之恶，神剑太阿，且听吾召！”
他阖目念咒，双掌平抵树身，以真气相逼，“铿——”清脆似龙啸之声直破九天，霎时只见树身金光万丈，一柄长剑穿树而出，落在他面前。
他凝神握剑，感受其剑气激荡，蕴藏无穷之力。
绯色杏花落了一地，再也听不见它清脆笑语，瀛洲会不会也觉得寂寥？
这世间仙妖，大多因忍受长久的孤独而冷漠寡言，极少如它热闹自在，纵情欢笑，令日月河山亦艳丽有声。
他心念一动，执剑离去前终究不忍，又往树身渡入一股仙气。世乱时危，他仓促而为，不知道这样做能否续它一命。“倘若此战能胜，倘若你能活下来——”他轻声叹息，仿佛彼此的命运因此紧密相连，生死与共。“记得找我报仇。”
再度相见，已是五千年后。他欣慰之余，难免有些遗憾：它好像不记得了啊，无妨——只要活着就好。
“青蛇，你过来。”连乔转身去取画像，“我叫你衔环，你应一声。”
蛇精温顺颔首：“嗯。”
“衔环。”
“哎。”
“咦——咦——”杏精夸张地大叫，眼睁睁看着那团白影被吸入画中，“它它它，就这样没了？”
“这是‘筑魂’，待它的肉身与元神完美融合，过七七四十九天便可以出来。”连乔耐心解惑。
“多谢连乔仙子。”画中人感激道。
“嘿，还能说话呢！”杏精扬声大笑，直呼稀奇，“我的可画好了？我要的六只眼睛——两张嘴——”它张手比划了下，“还有八条胳膊！”
“马上就好。”说话的是戎鹤。他目色清远，心里的思绪绝不肯轻易教人读懂，却因映着一汀烟水，显得极其温润柔和。
“那那那，你慢慢画，我再玩一会儿。”说完一溜烟便不见了。
“它是不是……”连乔笑了起来，那个天生唱作俱佳的杏精，是个可爱的家伙啊——明明是刻意摆那些姿态说那些话，为了引起戎鹤的注意，而当他真正回应了，它却不知如何面对，只能落荒而逃。“害羞了。”
近君情怯，既喜且忧。纵我不往，子宁不来？——那种心情，她其实很熟悉。
戎鹤径自从案上取出一张空白的“癸阴纸”，落座提笔，已然是作画的架势。
“呃，它说想要男身……”连乔有些为难。
“是女身。”戎鹤笃定道。
待连乔专心致志完成鲤鱼精的画像，戎鹤已立于窗前静候。
杳霭寒岑，回清倒影。
他姿容秀艳，却与有狐不同，若以花来比，必是王者牡丹。不偏不邪，雍容清贵，赏花人兴许会责怪其端正乏味，偏无法否认其美。也因如此，他的面貌原本极易临摹——
连乔转而盯着自己手中的女子画像，叹了口气。师兄说的没错，她根本画不出戎鹤的样子，任她工细入微、敷施重彩，最终呈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人。
不愧是神界第一美男子——三分在貌，七分在骨呵！
少了那份清逸神韵，皮相再精致，也不过是普通姿色。
“我竟只是个二流画师。”连乔惭愧道。因得鹊应真传，她从未质疑过自己的笔力，现下却受了不小的打击。“若由师父执笔，至少能画出七分神韵。”
她喃喃，抬头望见案上摆着的另一幅画像，那是戎鹤画的。
先前听师兄们说过，能称为上神的皆色艺俱佳，戎鹤会作画她并不奇怪，“我倒要看看——”
连乔突然说不出话来。画中是一位绯衣少女，乌发浅瞳，娇俏玲珑。单论相貌原不及自己画的鲤鱼精，可少女满眼睛都是笑，纵未有只言片语，已是道不尽的春花春柳媚前川，由皮入骨而至通身的灵气，连着整个人也活了过来。连乔一时竟有种错觉——画中的世界才是真，而自己所在的世界本是假的。
画像右下角写有两字：香习。
香气习习，益远益清。
想来他早就帮她起好了名字，而这副相貌也早在脑海中勾勒了数遍吧。
“这是……我吗？”
耳边传来女子娇柔的声音，鲤鱼精不知何时入了画斋，看到自己的画像欣喜欲泣：“好美……他一定会喜欢的。”
“我的呢？”杏精东张西望。
连乔把手中画像递到它面前，因受挫而口气不佳：“喏，这是你。”
“啊？错了错了！”杏精对自己的模样大失所望，不满叫道，“我应该是男的，高大威猛，虎背熊腰！而且她没有八条胳膊，这样我怎么打得过别人？它们说人间有很多美味，我要两张嘴才够吃，你看她这么瘦，这么弱不禁风——哎呀统统错了，你得重画！”
它呲牙咧嘴，喋喋不休。
戎鹤这时走到身边，自连乔手中接过画像，又瞧了杏精一眼，然后——那漂亮的唇角忽地勾起一抹笑容，柔声唤道：“香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