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墓园
午后,一场大雨急急的来,又匆匆的去。雨过天晴,除了马路上半干的水渍,空气倒是清新了许多,车子一路往郊外开,出了城,沿途都是风景。
一踏进陵园的入口,林羽沫心里就不可抑制的难过起来。穿过草坪,仰望着山顶拾阶而上,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自从前几天梦见了母亲,她就一直想着要来这里看一看。
听说过病来如山倒,却没想到自己多年不遇的一场感冒,竟也拖拖拉拉了一个礼拜才好。大约是生病的时候,人也格外容易神思伤感,有一天晚上,她又梦见了母亲。其实这些年,她梦到母亲的次数并不多,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思念不够。后来慢慢的接受了,一厢情愿的相信,母亲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来爱她。今生人已经永离,何必常常入得梦来,空惹她梦醒十分独自伤心。
久违的梦境里,各种场景断断续续,时空纷繁交错。她又梦到了小时候母亲给自己做衣裳,手脚并用,老式的缝纫机头里,变魔术似的钻出了一条又一条崭新的花裙子。不一会儿,她又回到了许宅,晚上下了自习课回来,母亲还没有上楼,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知道是在等她,还是许慕辰……
或许还有她刚上小学的时候,班里有其他的孩子欺负她没有爸爸,是个奇怪的野孩子。她生生憋红了脸,鼓足了全身的力气,硬生生将其中一个胖子推倒在地,连头都直接给撞破了,周围的同学顿时全都慌了,老师们也闻声赶了来……那天,放学回家的那一条路,突然变得异常崎岖漫长,母亲一个人走在前面,而她远远的落在后面,一路默不吭声的走了许久,却好像怎么也找不到家门。
说是梦,其实都是心底弥足珍贵的回忆,那些生命里不可承受之失,时光荏苒,一晃数年,如今唯独剩了她自己。她又忍不住仰头眺望,五年了,她只上来过一次,从前根本不敢一个人进来,是真正的不敢,感情和认知的双重恐惧。
今天她径直走了上去,阳光穿透云层投影在脚下,她顿时就不再害怕了。倘若在这世间上,连这样的一个地方也没有,活着的人,又该去哪里寄托哀思?
顺着记忆的方向,还没走到,远远就看见墓碑前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她脚下步子一乱,不知道该快还是慢,又不能站在原地。出城之前,她特意去花店包了两束百合,洒了清水一路抱在怀里,此刻晶莹的水珠沁过了肌肤,一丝冰凉透心。
她下意识的咳嗽了一声。
许南笙也一眼看到了她,也对,他们之间到底还有着至深的关联。这几年,倘若不是她一味埋头躲避,又怎么可能没有机会相见?
她到底就那样走了过去,在他的注视中,一步步越走越近,没有奔跑也没有拥抱,与曾经的臆想和梦境格格不入,现实就是这样,轻易就将人的幻想击碎,不费吹灰之力。
她停在他的身旁,略一迟疑,俯身放下了花束。墓碑上,母亲正对着她微笑,明眸皓齿,清秀端庄。如斯美丽的红颜,仿佛连时光都停住了脚步,偏偏却是天人永隔,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她在心底唤了一声:妈妈,眼泪无声的滑落下来。
墓碑前已经放了一束百合,从前母亲总喜欢在客厅的花瓶里插上一束百合,用清水养着,芬芳又美丽。原来他一直记得,她蹲下去擦了擦母亲的照片,手指触到碑文,心里忍不住又是一阵难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起身的时候,只觉得一阵头晕,膝盖直发麻。许南笙上前一步,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的肩,稳住她就地站稳。
“谢谢。”她定了定神,勉强挤出了两个字,眼睛却不敢看他。
他一怔,慢慢的松开了手:“当心,中午下过一场雨,草湿地滑。”
过了一会,她才轻轻的说:“我去看叔叔。”
“我陪你过去。”话一出口,转身当先走在前面。
她一直称呼许慕辰叔叔。
母亲第一次带她去见他的时候,她并不怯场,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从车里下来,西装革履领带皮鞋,立时叫她想起先前书上读过的两个成语:衣冠楚楚,气宇轩昂。
是那一天,许慕辰笑容开朗,亲切的对她说:“羽沫啊,以后就叫我许叔叔。”
原来人的一生,再长再短,最后都只落得墓碑上几寸大小的一张照片。她心里无限凄凉,那些记忆越是美好,越是让人悲痛,因为明明知道再也寻不回了。她的目光落到碑文上,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名字,与许南笙并排在子女之列。他心里,也一直当她是自己的女儿吧!只觉得不能再想,胸口像有长刀划过,疼痛无以复加。
下山的时候,许南笙刻意放慢了脚步,四周墓碑林立,太阳似又躲进了云层里,天色渐渐阴下来。隔了许久,他终于开口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司机在门口等我。”她一口回绝。
“荣先生,他对你好吗?”他停了一停,语气有一种淡然。
“很好!……姑姑好吗?”她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只好岔开话题,更没想到,多年以后她最先开口问的,竟然是他的姑姑。
“姑姑很好。“他顿住,欲言又止。
再接不下去,一时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余了空旷的脚步声,每落下一步,就是一声回响。迈下最后一级石阶,一大片绿油油的人工草坪,逼真得让人不忍落脚,她不由得走快了一些。
就快到路口,许南笙突然伸手拽住了她的胳膊,用力往回一扯,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他紧紧抱在了怀里。
她用力挣了一下,反而被箍得更紧了,他是那样的身高手长,只叫她无处可逃。她站在那里,顿时全身僵硬,不能动也不敢回应。可是心里又开始疼,丝丝缕缕的漫上来,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濒临溺毙的人,淹没她的不是水,而是满心的痛楚。
“为什么要逃跑?为什么让我找不到你?为什么不能一直喜欢我?为什么要放弃?”他的声音仿佛梦呓,低低的回旋在她耳畔,每一声都是疑问,每一声都让她心碎,她如何能解释,又如何能开口?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到如今更是错!
为什么还要再相见?相见不如怀念,可是又如何不见,他们的名字以兄妹的身份,永远镌刻在彼此至亲的人的墓碑上,永恒又残酷的现实。不管如何逃避,如何刻意遗忘,终究还是存在的,今生今世,任谁也无法改变。
她呆呆的站着,仿佛已经风干成了一张纸片,许南笙终是放开了她。那一刻,她几乎看到他眼里隐忍的泪光,倔强而真挚,多年来压抑的情感瞬间盛放,又瞬间凋零,如天边一闪而逝的流星,遥遥坠去。
而她心里只是绝望,一颗心已经痛到不能呼吸,或许那已经不是完整的一颗心,它早就碎了,碎在了他狠狠的拥抱里,碎在了他黯淡如灰的眼神里。
一切都结束了,他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一点一滴都不能剩下。她知道,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告别,最后的最后,这样的残忍,这样的真实。
终于,他用了一个她曾经深深渴望的拥抱,彻底的告别了她。
周末,林羽沫一早去了沫色。秋装的销售时间一向很短,所以新衣上柜一定要早。商场里那些大牌是比不上了,但是终归要有样学样。手头上的这批样衣还剩最后的细节处理,完成以后就可以送去荣欣的公关部了,时间这样赶,又不是大批量生产,大概也只有荣欣能办到。
沫色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位置果然是绝佳的先天条件,加上可晴几个的勤恳用心,兴许,真的会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有一天晚上,她关在书房里赶图,荣劭卿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进来,等她收了笔抬起头,他正坐在沙发上专心致志的望着她。见她终于发现了自己,转眼勾起浅笑,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是有些老板娘的潜质。”
她不知道他一语双关,只想着自己哪里懂得经营。她虽然走朴素大方的路子,却极为讲究用料和工艺,设计的时候从来不计较成本,加之沫色的黄金地段。尽管每件成品的倍率,都经过荣欣高级精算师的合理计算,他亦不见得在意盈亏,但她终究不愿意让他蚀本。
沫色必须要自己盈利,她想。
下午,林羽沫去了荣欣大厦,问询处的小姐放下电话,恭敬的引她到了电梯口。荣欣的公关部在大厦十一层,部门经理是个极其灵动的年轻女子,略施粉黛,一头利落的短发。她向来佩服这样的女子,赤手空拳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打拼攀爬,早早的练就了一身本领,精明能干又不失才情。
她今天是顺道送一些布样过来,样衣最快也要下周三才能全部完成,两个人又简单对接了一些信息,她就起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