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他才是一个真正的疯子
从阳明山顶下来,雨已经停了,山风混杂着泥土草地的清冽香气,从车顶灌进来,凉爽而略带潮意。顺着蜿蜒的盘山公路而下,两旁的路灯在窗外倒影成线,后视镜里一片星光点点。
荣劭卿的动作之快,仅仅三两个礼拜,称得上是雷霆万钧之势。几个叔叔伯伯也就算了,他只是没有想到,连夏景烨也是如此不堪一击!
等不到中期的股东大会,所有人已经自乱了阵脚!
这几年,他们自以为躲在盛夏这颗大树底下好乘凉,整日不思进取,挥霍敷衍。只怕根本没有想过,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这种事,有朝一日也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爷爷只有一句话:盛夏集团,必须姓夏。
大伯和小叔早已经自顾不暇了,夏景烨到了这个时候,才想要单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真不知是看轻了荣劭卿,还是看轻了他。
总之,这个烂摊子,他收的也不算太费力!
若算起来,也许不能全怪他们。这一天,只怕从他带她走的那一刻起,荣劭卿就预备好了。
他早就说过:“你还没有自由到这个地步!”
夏景晟伸手扯了扯衣领,一只手转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摸了一根烟出来,打火点燃。
知道他回来,乔晸本来约了他一起出去喝酒,他在电话里已经答应了。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只想回新湖的别墅去,回到她的身边去。
这几年,荣劭卿一直盯得他很紧,他在世界各地的房产几乎都被他查了个一清二楚,无端端的,他心里涌起了一种不详。
他曾经对她说过——你真的走了也好,不然总担心你要走。现在才知道,这是一句多么懦弱无能的话!
今天他没有带她一起回来,他心里明白,她还没有准备好!
他宁愿相信,她总归会有为他准备好的那一天。
进门的时候,佣人一脸不安的告诉他,太太晚饭后出去散步,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他脑子里首先一闪而过的是她说的那句:“可是我并不想走,也永远不会跟他走!”
所以,他若无其事的回了佣人一声,然后就一直坐在客厅里等她。时间过得很慢,他始终没有听到门铃声,刚过了十二点,他开车出去找了一圈。
凌晨二点,他在她房间的抽屉里,找到了一瓶已经开封的安眠药,药瓶的旁边,静静躺着那只藏青色的皮质软盒。
他连忙打开盒子来看,戒指并不在里面。
他还记得,她第一次戴上这枚戒指,是他们从千星岛回来以后。那天上午她去了一趟工作室,晚上两个人一起在小客厅里吃饭,他一眼就看见了闪烁在她指间的那颗尤里卡之星。
他难掩喜悦的看住她,她坐在对面很是有些脸红,粉颈低垂着,白的那样好看的一张脸,晕染上了绯红的颜色,越发美得令人移不开目光去。
那一瞬间,他几乎感到自己喉头发紧,端起手边的玻璃杯猛灌了两大口凉水,才终于忍住了想要俯身过去亲吻她的冲动。
她还戴着他的求婚戒指,她说过,她永远也不会走!
将安眠药瓶和戒指盒照原样放好,他在她房间里的沙发上枯坐了一夜,坚持到第二天一大早,才给傅思年打电话。
十二个小时以后,他极不情愿的把车开到了北海路。坐在车上他心里一直在想,倘若当真见到了他们,他应该怎么做。荣劭卿身上有伤,绝对是打不过他的,可是她呢?
他坐在那里,抽掉了整整两包香烟,眼看着黑夜吞噬了白昼。街面上亮起了霓虹,五颜六色的灯光妖娆而跳跃,但是那种光,一看就是死的,冷的。
在她离开了二十四小时之后,他终于决定去见一见许南笙。也许,正好可以解开他的某些疑惑。
梦舒毕业以后,一直在世界各地游历。上个月他收到的电子明信片,她正在廷布市以南的一个小镇上,一大片盛开的蓝花绿绒蒿之中,她迎着风虔诚的朝拜。照片中,她的皮肤似乎黝黑了一些,整个人却看起来更加健康,更加阳光。
山花烂漫,比不上她纯净的笑颜!
三年了,她终于明白,这世界上,总有些东西是她一辈子也得不到的。而她得不到,并不是因为她不够好,她只是还没有遇到,真正懂得她的那个人!
他到的时候,许南笙已经先到了,桌上开了一瓶酒,他径直走到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是一间环境和气氛都算一流的酒吧,但是真正要喝酒,他还是更喜欢去酒窖。
何况他也并没有打算呆多久,所以开门见山:“许总裁再三约见,总不会是想和我谈什么生意吧?”
三年不见,许南笙身上的稚气全蜕,整个人的气场越发凌厉内敛,锋芒初现却不容人小觑。不得不说,梦舒的眼光并不差,只不过,这个男人并不爱她。
许南笙放下酒杯,抬眼看他:“荣劭卿离婚了!”
他勾唇一笑:“然后呢?”
许南笙也笑:“看来,羽沫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夏景晟盯着他,沉声道:“你最好一次性把话说清楚!”
许南笙神色一黯,唇畔的笑意首先凉了下来:“三年前,梦舒去找过她,对吗?”
他心中只有一种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南笙蹙眉,默了一会儿,替他倒了一杯酒:“我自然不会让夏先生白跑这一趟!”
从酒吧里出来,他一个人开了车在街上兜风,大约是空腹喝酒的缘故,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种灼烧的难耐。
——八年前?车祸?
好像还真是八年前,荣劭卿有一次约他出来喝酒。深更半夜的,他们勾肩搭背的从酒庄里走出来,连站都快站不稳了,还一个人拎着一只酒瓶子,囔着要边喝边压马路,看看到底谁先趴下。当时说过些什么早就忘了,只记得最后两个人都喝的烂醉如泥,怎么回的家都不记得了。
印象中,那是他们喝得最不省人事的一次。那时候,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留美的海归博士,追着芷青死缠烂打大献殷勤,他心里头各种不是滋味,一心想要借酒浇愁,很快就把自己喝高了。
第二天清醒了以后,完全想不起来喝酒的时候,两个人都胡乱掰扯了些什么,他也只当荣劭卿是公事不顺,心里烦闷。
原来那一天,正是许南笙和她经历至亲离丧的日子。
荣劭卿当时拼命灌酒,原来是因为阻止不了父亲的一时铤而走险,最终酿成大祸。
夏景晟陡然煞车,拔掉了车钥匙,拉开车门,走到马路对面去给自己买了一瓶水。半瓶冰水灌下去,他胃里的灼烧感也仍然没有半分缓解。
三年前,梦舒就是拿了这个真相,才将她的意志力整个击垮的吗?
荣劭卿呢?他们是在五年前认识的,当他知晓她身份的那一刻,就没有想过要立即斩断情丝吗?
她曾经骂他是疯子,原来荣劭卿才是一个真正的疯子!他早就疯了,如今,她是不是也跟着疯了?
他们都疯了!
兜兜转转的,他又把车开回了新湖,佣人见他脸色不好,回话的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上楼去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秘书已经把荣劭卿北海路那套公寓的楼层和门牌号码查清楚,发到了他的手机上。
他只睡了三四个小时,天亮以后,他去了一趟远郊的墓园。其实芷青从来不在这里,黑色大理石的墓碑底下,不过是她的几件衣服。当年的那场空难,至今连失事飞机的残骸都没有找到。这些年,他自己也请了一批专业人士,反复在航线的区域范围内勘察搜寻,始终也是一无所获。
五年多以来,他甚至始终想不仔细,当初他们具体是为了一件什么事情而争吵了起来?也许那个所谓的导火索根本就不值一提,他只是累了,倦了,以为常常捕捉不到她的真心而失去了耐性。
在芷青面前,他更像是一个索取者,自以为爱她就要拥有她的一切,占满她的整个情感世界。
他忘了,谁又能真正控制自己的心呢?
夏景晟站在墓碑前面,长久凝望着照片中的人。如果芷青曾经为了他而努力克制过自己的真心,放弃了主动争取爱情的机会,他又如何能怀疑,她根本不爱他?
他矗立在那里,反复的质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忍受再一次的失去?
在她离开将近四十八个小时之后,他又把车子开到了北海路,保卫室帮他拨号上去,前后一个小时,来来回回都只得到一个答复:门禁电话无人接听。
他转去傅思年住的酒店,安眠药的事,她的解释合情合理。她说,她只是一个心理医生,治得了病,却医不了心。
连续两个晚上,乔晸都约他出去喝酒。
第一天晚上,乔晸连舌头都喝大了,还不停的拉着他说话:“那个姓荣的,究竟是个什么怪物?结婚三年,竟然连小茹的一根头发都没有碰过!你知道小茹怎么跟我说的,她说她—不—后—悔!”
“呸!就这么不痛不痒的离了婚,真是太便宜他了!”
他当时也差不多喝高了,脑子却还是很清楚,只阴阳怪气的冷哼了一声:“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正常人!”
乔晸大概想歪了,赖在椅子上,整个人几乎笑得快抽了过去。
第二天晚上,他先喝醉了,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一直嚷着让乔晸送他回新湖的别墅,他说他要回家去等她。
她明明说过,她不想走,永远也不会跟那个人走。
他之前不懂,现在终于懂了。可是,他始终不相信,她再也不会回来!她怎么能不回来,怎么能再跟那个人在一起?
而他,又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她,重新陷入到日日夜夜的噩梦和失眠当中去!
他怎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