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我不准你再回去
荣劭卿走近她面前，轻唤了她一声：“羽沫。”
眼前的视线被遮挡，连去路也一并被他封住，她避无可避，只得仰起脸来望住他。
而他冷峻的面容上，仿佛有什么正在消融，暖意渐渐浮现了出来，来不及仔细辨认清楚，瞬间又被她说出来的话击溃得荡然无存：
“你以为你如今这样做，可以挽回什么？又可以弥补得了什么？”
他神色一黯：“你！我希望可以挽回和弥补的，从来只是你。”
林羽沫只感觉心痛难当，分明应该从胸腔里迸发出来的一句嘶吼，却硬生生给她挤压的变了形，走了调：“那我母亲和许南笙的父亲，你又预备如何挽回和弥补？”
可是他即刻就听懂了，如遭雷击一般的震慑在原地。良久，终于启动了一下双唇：“你……你知道了？”
她的眼泪如骤然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的滚落下去，声音亦是破碎的：“你当然不希望我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对他们犯了那样的罪，怎么还敢再来招惹我！你就没有怕过吗？你都不会做噩梦吗？”
最后的那两句质问，她几乎是咬牙切齿，那种无以名状的惶恐，逃脱不掉的崩溃，恨不能将自己活成了别人，恨不能将自己的生命整个推翻的质疑和否决……长久以来的压抑和悲怆，顷刻之间释放出来，竟然令她有一种眼前发黑的眩晕，仿佛全身的力量骤然掏空殆尽，又仿佛是头顶有压力轰隆隆的直盖下来。
荣劭卿面色铁青的怔在那里，见她肩膀一晃，双腿就要站不稳，立即伸手捞住了她。
林羽沫却狠狠的剜了他一眼，双手抵在胸前，不肯靠近他。
明明积蓄不起半分支撑自己的力量，明明连克制一滴眼泪的力气都没有，此刻，她却一心只想挣脱出去！她要走，她必须马上离开，她怎么还可以在这里，跟眼前的这个人纠缠！
她奋力挣开了他的怀抱，却逃不开那种虚浮的无力感，膝盖一酸，整个人反而跌倒在了地上。
她的眼泪还在流，彷如一个新凿的泉眼一般源源不断。三年来，所有的悲恸和追悔全都一齐涌上了心头。孩子没了，她还可以佯装没心肝的活下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便她的父母早就不在了，她也仍然没有任何权利伤害自己。所以，每一天她都在告诫自己，要若无其事的活着。
可是，当夏梦舒把真相告诉她的时候，她真的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她不知道，她如何还能活着？
母亲在的时候，她因为偷偷喜欢许南笙，没有一天不觉得愧疚。而母亲去世以后，她竟然又做出了比当初罪疚千倍万倍的错事！
她终于明白了那个孩子为什么要走，她（他）怎么能留下来，怎么能够来到这个残忍的现实世界？
夏梦舒说的不对，她岂止只是一个孤女，她根本就是一个孤魂野鬼！即便是她即刻死去，到了地狱里，她的至亲也绝对不会原谅她！
她长久的摊坐在地上，手足冰凉，任凭泪水汹涌的淌下。荣劭卿早已经跟着跪坐了下来，右手一会儿紧握着她的手，一会儿给她擦拭眼泪，只一味的柔声哄劝：“羽沫，不要再哭了，你这样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乖，羽沫，别哭了！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再哭了！”
“羽沫，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原谅自己，原谅我？”
听到最后一句，她终于有了一点反应，抬起一双盈满泪雾的眸子，视线的焦点缓缓落到了他的一张脸上，她的眼眶中溢满了泪，他的眉眼就在那一圈颤抖的浮光里，摇摇晃晃的，好似下一秒钟就要分崩离析。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自己破碎而凄惶的声音：“犯了罪的人，难道不应该接受应有的惩罚吗？”
他的一双眸子里墨色翻涌，面上却尽是心疼，终于长叹了一口气：“当年的事，父亲原本只是想制造一桩意外，最后却酿成了大祸。可是逝者已矣，对于你和许南笙来说是这样，对于我来说，也是这样！即便是法律，也没有办法回过头去，重新追究一个已经去世的人。”
林羽沫模模糊糊的听着，一大颗泪陡然滚落，终于分辨出了不同：“你说什么？当年不是你，亲手安排了那场车祸？”
荣劭卿顿时怔住，眼底卷起一番惊痛交加：“你以为是我？所以才会日夜悔恨自责，折磨得自己几乎活不下去？你以为是我，你恨我，不肯原谅我。所以，才会答应夏景晟的求婚？”
她早已死绝的心，终于燃起了一丝希冀，然而仅仅只有一秒钟，就重新归于了死寂。那个人不是他，却是他的父亲，他的至亲，有分别吗？有多大的分别，足够她不顾一切，忘记曾经的天崩地裂，所有的孤苦无依，再次投入他的怀抱吗？
他却还在哄着她：“你是无辜的！而我，即便是有错，也只是错在太爱你，不舍得放开你。即便明明知道，我们之间迟早会面对这一天，我还是没有办法，眼睁睁的看着你嫁给别人。”
“我并不奢求你能够原谅我，毕竟对你们犯了罪的那个人，他是我的父亲。我只求你，让我用余生所有的时间来补偿你，好吗？”
荣劭卿又试着拥抱她，却被她反手揪扯住了他的衣领，用力的捶打下去，一声声结实的闷响，煎熬着她无声的绝望。而他却只是挺直了胸膛，仿佛无知无觉一般，顺势将她揽在怀里，手心一下一下的，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
她死死的抓着他的衣襟，像一个濒临溺水的人，抓到了最后的一根浮木，可是这根木头，原本也是不存在的。
仿佛突然被惊醒，她胡乱的一把推开他，止不住的摇头：“不，不是的，不可以！”
他脸色一滞，忍不住扳正她的肩膀：“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我爱你，你也是爱我的，对不对？为什么我们不可以重新开始，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在一起？”
林羽沫只好使出更大的力气反抗，挣扎之下，他到底还是松开了手，而她终究狠了狠心，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我要回去了，还请荣先生自重，让开一些。”
荣劭卿也立即跟着站了起来，就挡在她的面前，面色冷凝如冰刃：“我不准你再回去！”
她将将站稳，转身欲走，而他却偏偏不肯让开，整个人始终矗立在她的正前方。
她气急了，推不开也逃不过去，往后退一步，他就上前一步，她一路倒退，他步步上前。眼看她就要被逼退到墙角，他才终于肯停了下来。
林羽沫的手肘抵在墙上，始终冷着脸不去看他一眼。
他的气息越来越近，她的后背已经贴到了墙板上，他却还在逼近，双臂撑起将她圈禁在胸前的方寸之间，他的一张脸近在咫尺，额发已经触到了她的帽檐。
从刚才，他的动作就时有不对，他好像一直在刻意避免使用左手。她又想起了那天惊险的一幕，想到他肩膀上的伤，一时不敢再动手，只好瞪大了一双眼睛怒视着他。
荣劭卿却好像根本看不到她的愤怒和警告，一双幽深而黯邃的眸子，深不见底的望住她。
也不知道他盯着她看了多久，维持着那样的姿势和距离，久到她的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她正要开口，却被他拿食指堵在了唇上：“嘘，别吵！我已经整整三年，没有这么近距离的看你一眼了。乖，别吵，让我再好好的看一会儿！”
这一刻，她心中仿佛有什么排山倒海而来，疾风掠起一片早已燃烬的死灰，吹迷了她的眼睛。泪影浮光之中，一双亮如星辰的眸子，近在呼吸之间，就那样贪婪而专注的凝视着她。
三年来，即便是在最安稳的美梦里，也从来不曾出现过眼前的这一幕，她分明早已经忘了他的模样，她一直把他藏匿在最深沉的心底，可是她根本就是没有心的，又要去哪里寻找他的身影？
而现在，就在她的咫尺之间，他深挚眼神里的每一缕胶着，每一分隐忍，都在倾诉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思念和渴望。
林羽沫怔在那里，再想说话，却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他却忽然移开了目光，又去摘她的草帽，看到她头上的白纱布，极温柔的问了一句：“还疼吗？”
荣劭卿抬手抚上她交织的发辫，将微卷的发梢捋在手心里，不自觉的皱了皱眉，那神情，分明是在犹豫着要怎么解散开来。
她不禁又记起了从前，有时候是在沫色，他坐在沙发上等她，见她一路小跑着进去，伸手拉她坐到他的身边，旁若无人的看着她，撩起她肩上的长发缠绕在指间细腻的把玩。
或者是在北海路的公寓里，她整个下午闷在书房里画图，他偷偷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有时候是在梳妆台前面，他孩子气的跟过来闹……那时候，他总喜欢玩弄她的头发，细密的青丝一圈圈绕上去，缠在食指上，散开，又缠上去。
他说过，绾发结情终白首！这样美的诗句，却是永远也用不到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