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挣扎着站起来,“你住嘴宜妍,你够了!”我的眼睛里涌出了泪,踉跄着站起来,脸涨得通红,“我不信!!!”
在那个炎热的季节,那个忘不了的季节。
我拿到了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也是在那个季节,父亲因为交通肇事而被交警部门扣了半个月的车。死者是一个中年妇女,在横穿马路的时候被撞倒,死于车轮下,据说死者当时的状况非常惨……
好几个月,父亲都没有回过神来,交警部门的最后报告认为,行人擅自穿越马路没有走人行道是主要事故责任,而宝马车司机也有一定的责任。
父亲解释道,他当时看到了路边的这个妇女,她几乎是故意撞过来的,走到路中间她就突然加速冲了过来。“我根本没时间回避,她就撞过来了,怎么避也避不及。”父亲这么跟交警说。
出于道义上的安排,我家给死者家属赔了二十万元现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事故发生的第二个星期,市里的各大报纸都接到了关于夏市长宝马车撞死妇女而免于刑事责任并且赔偿金额极低的消息,一时间整个城市的人都在四处传颂这件事,“哎哟,死得真惨啊,听说家里还有个女儿的。”
“是啊,市长撞人就不用坐牢了啊,交警部门肯定是走了他的后门了。”
“哎,老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么,还说人家自己要撞他车,破领导……”
爸爸一时间焦头烂额,最后不得不出来道歉承认自己的交通过失,并且给死者家属追加赔偿到五十万元。
这些事,我当时是不知道的,我只沉浸在考上大学的喜悦中。
直到寒假回来,我才得知这件事,也因为这件事,父亲主动要求调动到了市文化部当一个没有什么实权的公务员……
那场车祸,我的印象并不深刻,只是记得从那以后,家里的那辆宝马车就再也没开过,不久之后转手卖给了别人。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关于林安的一切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
我颤抖着看着宜妍,宜妍现在就站在我面前,我哆嗦着嘴唇问她:“那个故意让我爸爸撞死的女人,那个女人……是你妈妈?”
林安,不,宜妍点点头,“对。”
“是你让她去死的?”我的心一点一点地疼痛着,像被撕裂了一般,“你这么让她帮帮你?”
“不,我没有让她去死,这是她自愿的。我只是把我和你的故事告诉她,我只是告诉她我的感情,我告诉她我要改变自己,我要毁了我这张脸,我要去寻找另一个我,那个我是你完完全全喜欢的,你知道么?
“我妈妈很爱我,她觉得她和爸爸毁了我,所以她要帮我,她最后死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哭,你知道么,我妈妈比谁都希望我幸福!”
“你疯了,林安,你怎么能这样做!”
“不!我没疯。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我都是为了你,我都是为了爱你。”
属于林安的独白partⅢ
2000年,正当夏瑞在学校里为着和弦、大调还有演出的问题,为着师妹给他写情书这些事情烦恼时,林安躺在韩国全州最著名的整形医院的病床上,穿着住院服。她拿到了钱,夏家赔给她的钱,还有纪老师给她的钱。
医院竟然人满为患。这一天轮到她了,病友们站在门外齐齐为她打气,“加油!”一个来自台湾的女孩子对她说,这是林安唯一听懂的一句,这个女孩也是为了爱情来的。她来隆胸。
睡不着的时候,林安曾经和她一起坐在台阶上聊天,她问:“你这么做值得吗?”
台湾女孩想也没想:“当然值了,我这是为了爱情,太值了。”
“为了爱情需要这么疯狂吗?”
“哎,你比我疯狂哎,我不过是隆胸,你却把脸都换掉了。”
“我……我……”林安心里有种言不由衷的痛。那天晚上,她独自坐在医院的连廊里一整夜,月亮还是清清朗朗的颜色,地面有斑驳的树影,林安默默地想,父亲,母亲,对不起,林安就要死了,我要把你们赋予她的一切都埋葬掉,林安就要去找你们了,剩下的就是另一个我,另一个我盼望着早日出现的我,那是我的梦。你们会责怪我吗,你们会认为我所做的一切都疯狂得不可思议吗?
夏瑞,你还在等我吗,你在北京会爱上另一个女孩吗?千万不要!千万要等着我。
第二天,林安起了一个大早,没有吃早餐就跑到了医院住院部的便利店买了笔和信纸,昨夜的辗转反侧似乎并没有让她疲倦,她找到一个阴凉的角落,坐下来,摊开那些纸。
林安,你好吗,这即将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封写给你的信了。在我下笔的时候我是多么地心疼你,可怜的女孩,我再也不要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受苦了,别人都以为你习惯孤独,只有我知道,你是那么地热爱阳光,你又是那么地害怕与这个世界脱离一点干系。
所以,我一直为你感到骄傲。林安,你是一个可以为自己骄傲的女孩,你善良、诚恳、纯净,你理应活在幸福的世界里,接受一切美好真情的检阅,但是这一切已经没有了,彻底没有了,彻底不见了。我曾经以为你会活不下去,你会像那些胆小懦弱的人一样选择逃避,选择把痛苦留给别人而自己潇洒地离去,我知道你不想回去,你比谁都向往那个无忧无虑的世界,但我知道你不甘心,这个世界仍旧让你留恋。真的,我知道。林安,所以这一切交给我,我替你去爱他,我替你去追逐梦想,相信我,保佑我。
我知道你很怀念那个潮湿溽热的海边小城,那是你的家。我知道你怀念寂静岭上的一切,但是那都已经过去了,说不定他也忘记了。林安,你只要记住,我并不是嫌弃你,我并不是嫌你脸上有疤痕,嫌弃你生活得窘迫,你是我最亲爱的宝贝林安,我怎么会嫌弃你呢,你在那么痛苦的环境里逐渐长大并且活过来,我甚至不敢替你回想,在那些接受现状的日子里,你是怎么样一个人倔强、顽强、不知所措而又微笑着走过来的,是因为他,对不对?我知道你爱他,他是那么可爱的男孩子,全世界都要抛弃你的时候,他在你身边,他那么完美,你怎么会舍得离开他,没有人可以阻止你去爱他,没有任何人。
寂静岭是一个秘密。浴火重生的秘密。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我知道你是一个不习惯回忆的孩子,过去是那么的可怕,所有人都来剥夺你的幸福,每当我想起那个你,总觉得那么陌生,却又如此叫人怜悯。
不是我不想回去,我想,你会原谅我的。你会原谅我做出这个决定的。一切都是那个时期养成的。你的癖好,你的态度,你的风格,你的孤僻,你的阴冷,你难以克制的同情心,你的坚忍,你的大度,你的善良,以及你念念不忘的爱情,那个雏形,是你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只是,你别忘记了,那些东西只能伤害你。你不可能再回到那个状态里。因为那个小女孩,活在那个时间里的小女孩那么可怜。没有人能救她。你只是这么孤独地过着。你不相信命运。你不奢望宗教能救你。
孩子,我的女孩林安。那么,就让我们把一切都结束吧。再见单眼皮的女孩,再见红色的疤痕,再见。但你记住,永远都不要再回来找我,我想开始新的生活,那么新的,完全崭新的日子。请祝福我。
我
“我要这样的眼睛……不,不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林安指着效果图的眼睛说,“鼻子是这样的,对,嘴巴这样好了,然后皮肤……”
“嗯,双眼皮……”
“可以么,这样的效果可以做到吗?”
白光,刺眼并且可怕的白光照下来,林安整个人战栗着,手术台的温度冰凉,透过很薄的住院服沁着皮肤。她躺在手术台上看着几个面无表情的医生,耳边是金属器械碰撞的声音,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颤抖着,医生戴着胶皮手套的手按住了她,用她听不懂的韩语讲了两句,林安就安静了下来。麻醉剂的针头穿过皮肤,有冰凉的快感,她感到一阵眩晕,医生再次摁住了她妄图伸出来的双手,林安睡着了,眼前出现了一张完美的脸,似乎就是夏瑞描述过的,他最爱的那种女孩。
医生是怎么样切开了她的鼻子垫上了什么东西,医生又是怎么样削去了她一部分的颌骨,医生怎么样做出了那个美丽的双眼皮,医生怎么样在她的脸上植皮,医生怎么样去掉了她脸上的黑痣……
林安,噢,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宜妍,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她坐在床上捧着刚刚清醒的、还在肿胀的脸部想,最适宜的容颜就是他眼中的美丽,最好的美丽。
谁都不敢否认这一点,对不对。宜妍,就叫宜妍吧,她提醒着自己。宜妍不是一个可以自然而然得到幸福的孩子,她需要一直思念着幸福,幸福才会看她一眼。
手术后的一切都比较顺利,但是整容手术总是分阶段进行的,这一次进行了第一步,下一次再下步,脸上的肿胀从未消失过,总是稍微好了一些,恢复了一些,然后就被推进去,大大小小一共进行了九次。凤凰涅槃要九次才能重生这句话真的没有错。
身边的病友换了一批又一批,那个隆胸的女孩走了,来了一个吸脂的,这个吸脂的走了,来了一个抽眼袋的……
宜妍坐在床上,眯着眼睛看着来来去去的人,好奇怪,来整容的女孩子们大多都是独自一个人来的,很少有人是结伴而行,在那些手术台下的日子里,女孩子们撑着肿胀的肉体相互聊天,没有人在乎她们。医生和护士只履行治疗的职责,他们是治病的,不是救人的,只有人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好孤独。看着她们的时候都会这么想,没有人照顾,只能自己撑着,扛着,只为了让自己更美,更美的意义是什么呢,取悦爱情吗,爱情真的值得那么疯狂吗?
宜妍摸着自己的脸,这半年的时间,好漫长,仿佛一个欧洲中世纪的黑暗一般,什么时候才是文艺复兴,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光明。
终于某一天,她意外地发现身边的病床热闹了起来,一个长着满脸雀斑塌鼻梁的女孩躺在那儿,周围围着一大群人,她的妈妈,她的爷爷奶奶,她的外公外婆,一大家人陪着她,她坐在床上,脸上的纱布已经揭掉了一些,依稀显现出轮廓,可她不敢看。一个男人总是沉默地站在一边,看着,很少说话。
陈青天。
那个人就是五十一岁的陈青天。就是后来雨晴偶遇的那个韩国华裔男人,那个在红姐家里见到的男人。而病床上的女孩就是陈素仁,而那位围着女儿车前马后忙碌的女人就是红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