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夏天这个庞然大物搁浅在北戴河的岸边静止不动时,九月了,天气仍然一如既往地闷热,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站在窗前看出去,海岸线在晴天耀眼地闪着金光,海滩上的游人已经稀少,能看到清澈的黄沙随着浪潮一来一往亲吻着大地,白色的海鸟在海上盘旋着,它们的羽毛显得非常纯洁,白色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颜色,一尘不染的白色很卑微,因为看不出雕琢的痕迹。
我发现自己变得非常偏爱白色了,我常常在跟吉兰开玩笑的时候说:“我估计我的手指都能闻出粉笔的味道来。”
是的,我结婚了。
我的妻子是一个叫作吉兰的女老师。
她是一个普通女人,普通得一塌糊涂的那种普通。
我爱她吗?在正式登记的那一刻我问过自己。
我想,就连吉兰自己也许也并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跟她结婚。
两年前我应聘到燕山大学艺术教育科当任课老师,是我打扰了她平静的生活。
在此之前她只是一个理学院普通的数学老师,被全燕山大学的学生们私下嘲笑她的发型老土,被全燕山大学的学生辱骂她评卷严格,学生们在她身后喊:“我最讨厌芥兰老女人了!”
如果我还是个学生,我想我也会加入那些讨厌她的行列。
我问过吉兰,她对此完全了解。“我习惯了。”她淡淡地对我笑着说,“我从小就是那么个自卑的女孩,除了数学念得好之外一切一塌糊涂。”
我没见过这样坦然面对自己的自卑的女孩,她那些温暖的自卑感让我在心底里想起了我的林安,那个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小女孩,我想起她脸上的伤痕,想起她晦暗冰冷的心。
吉兰在不经意间打动了我,我需要她这样的坦诚和善良,我需要这样纯白的脸孔,尽管她并不漂亮。我需要一个人让我告别过去,那些让我在回忆里痛过哭过的过去。
一切究竟是怎么改变的?应该是某个夏天的午后,路过花花绿绿的海报栏的时候,我看到了她。她的背影出奇地普通。那时她刚下课,她对着满墙的学校一年一度的歌手大赛海报喃喃自语:“音乐真的很有意思吗?”
我脱口而出:“那你从来不听音乐么?”
她猛地回过头看着我,脸上满是疑惑的表情,下意识地后缩了一点,结巴地说了一句:“我不太懂音乐,也不太听。”
“我也不喜欢音乐。”我说,“我是新来的老师,很高兴认识你。”
“噢,我叫吉兰,理学院数学系的老师,负责全校公共课数学的教学。”说完之后她就陷入了沉默。
后来吉兰告诉我,那个下午她在家里恍惚了好久,因为她突然间意识到她活了二十四年之后——第一次有人搭讪。
她就真的像那种最普通的芥蓝菜一样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她不像雨晴那样出色,不像林安那样柔弱,不像宜妍那样尖锐,她不会乐器,不擅长任何表演。就是普通的女孩。
原来普通也是很可贵的。
第二次在路上跟她相遇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
我冲她招手:“吉老师,好久不见。”
“噢,是的,好久没见了。”吉兰礼貌地回应,有女生来找我问问题,我被女学生包围着走远,有个女孩突然迸出一句:“夏老师你怎么也认识老芥兰啊?”
我是后来才知道。吉兰每天的生活有多单调,每天出门然后直走,在喷泉花园的路口拐弯,路过海报栏然后去主楼的704教室上课,全校的数学公共课都在这里上。这个教室很大,是阶梯形的,她每次都要戴着话筒才能讲清楚,每天都要把第一节课的内容重复四次,直到四点半下课,然后再绕着同一条路返回到宿舍里。
吉兰在与我交往一个星期后突然发现我是音乐老师,教授艺术类选修课的乐理知识和视听语言。她诧异地发现这一点后赶着去市政厅的音乐礼堂买了两张交响乐欣赏会的票,兴冲冲地拿到我面前的时候却看见我平静的脸,我说:“我不太想去了,你喜欢的话你去吧。”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听音乐。我听不懂。”吉兰老实地说,“只是觉得你是音乐老师,可你不喜欢音乐,那你怎么还当音乐老师呢?”
“没办法,我就会这个。”我说。
“嗯,我也只会学数学,我们真是绝配。”
也许周围没人认为我们俩是绝配,我们俩站在一起你怎么也不会觉得是夫妻,不像是一个世界里来的人。吉兰就是一个安分的女人,用安分来形容女人其实是一件很过分的事情,你知道那意味着你能看清一个女人的成长道路,一片似水般的宁静。
“嘿,吉老师。
“有没有兴趣喝杯咖啡,想去哪儿?”
“啊,这个……”吉兰偏过头看见那几个女学生躲在海报栏后面张望着,表情充满嫉妒和不屑一顾,她立刻答,“行,愿意去。”
打那时候开始,吉兰就常常跟我单独出去,直到结婚,我们都显得很圆满。我怎么会选择这样的女人,一开始自己都纳闷,很快我就明白,我也许再也不会热爱音乐了,再也没有激情,那么这样平静的女人或者适合我。
我和吉兰的婚事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看起来她那么传统竟然闪婚,路过理学院的时候,数学系主任拍着她的肩膀说:“小吉,女人第一次恋爱就结婚可是幸福的事啊。”
是啊,吉兰常常对我说,真的觉得自己很幸福,她总是很诚恳地告诉我,在听到我说“我们结婚吧”几个字的时候差点要晕了过去。
有一天夜里,吉兰抱着我迷迷糊糊地说,这是不是弄错了,是不是就是灰姑娘和王子的童话故事,想都不敢想。
虽然日子长了之后,吉兰总有些患得患失,她总是不经意地说,她有点后悔嫁给我,尽管她现在是那么爱我,可是我太惹人注意,最初与我新婚的那种优越感已经幻化成了一种危机感。此时我总会极尽所能地安慰她,给她自信,我拍着她的后背,轻轻地拍着,脑海里却忍不住想起过去,如果那时候,我可以多给林安一点理解和爱,如果那时候我也可以这样发现她的忧虑,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
做出选择,最重要的理由是吉兰不了解我,我多么希望,可以真正摒弃过去。可真正过去的事情是不需要努力就可以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