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我回想起这一刻,总是很感激雨晴如此质问我。“雨晴,如果不是你,在这一刻这样质问我,这样逼我,我永远也不会醒悟我这一辈子第一个想娶的女人竟然是林安。”
“如果不是妈妈把我送到北京,也许现在我真的已经和林安结婚了。”
我还记得那时候,只要我流露出一点对林安的思念,妈妈就会这么说:“傻孩子,那个女孩根本配不起你。”
我绕开雨晴回到饭桌上,宜妍的父亲给我夹菜,我点头说:“谢谢叔叔。”
宜妍给我使了个眼色,说:“还叫叔叔呢。”
不,这样不对,这一切都不对。我看着雨晴,我知道她明白我此刻觉得很别扭,我觉得,这一切都不对,不对,不对。
一开始就错了,也许一开始就错了。
但是我还能回去么,我还能回去么?
“你还是太善良了,你不愿意伤害她是不是?”临走时雨晴压低声音对我说,“这是一辈子的事情,如果你不是百分之百爱她,你要想清楚。”
我不知道为什么雨晴要这么刻意地劝我,她或许只是想我幸福。
“没错,你说得对。”内心还是犹豫着摇摆着,可我害怕伤害她。
下午,坐在家里想,我们就要去领证了。
心里的一切还是那么剑拔弩张吗?表面上是幸福和谐与安逸。
我真的格外地想念林安,林安,我的林安。
甚至在宜妍递给我西装的那一刻,我还坐在钢琴前,一遍又一遍地弹着音阶,用这些规律的音乐去麻醉自己。
林安,我的林安,那个苦难又善良的女孩子,那个会在寂静岭上静静哭泣却一言不发的女孩子,那个内心温润美好,外表却残缺的女孩子,你在哪里?那个让我真正爱上音乐的女子,那些音乐的生命,都是林安带来的。
我爱她,我爱她,我说什么也要找到她,我说什么也要见到她一次,再见她一次。我就是这么不现实,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在乎她是不是丑,我不在乎她是不是出身高贵,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就是那么地想念她。
我想起她拿着抹布和小桶颤颤巍巍从楼梯那一边走过来的样子,我想起她跟她妈妈两个人蹲在文化馆的连廊里一遍又一遍地擦地板的样子,我想起小朋友们指着她喊“丑八怪”时她仍然桀骜不驯的眼神,我想起她在海边咕噜咕噜地大口喝矿泉水然后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把瓶子塞到拾荒的老妇人手里的样子,我还想起她一边弹琴一边说你知道么夏瑞,我的理想就是有一天能在一个金色的演奏大厅里弹《平湖秋月》……
“带上照片、身份证、户口本,还有咱俩的合影……”宜妍口中默念着,像个真正的新娘一般幸福,“你干吗呢,抓紧时间啊。”
环顾了一下这个房子,已经住了两年多了,地板是宜妍喜欢的白色,窗帘是淡紫色,有素细的紫罗兰花瓣绣在上面。宜妍的衣着永远是高调而华丽的,但是家里却被她布置得淡雅清新,我对这个装修风格没有任何意见。
只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林安也是喜欢紫罗兰的,她某一次傍晚时刻与我在海边牵着手散步时遇到那个卖紫罗兰的老妇人,立刻就停下来不走了。
“送我好吗?”林安指着紫罗兰说,“我喜欢这种花。”
那天把口袋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钱,我无奈地说:“没带钱,下次好吗?”
“好,那说好了,下次。”林安扁扁嘴巴,“下次一定要买给我哦。”
林安,我还欠你一朵紫罗兰。我的整个神经都紧绷了起来,林安,我不要想你了,我不要去想你了。我要忘了你,我要结婚了,我要忘了你。
“快走啦。”宜妍拉我起来,站起来,脚步沉重,门开了,临出门的一刻,我的西装被桌角钩住了,“啪!”桌子震了一下,连着的书架被震抖了,架子上的CD和电影碟片散了一地。
“回来再收拾吧,爸爸在下面等我们呢。”宜妍在门口招呼我,那个门已经被打开了。
那一刻屋子里应该是被冬日的暖阳灌满的,我静静站在桌子前面看着书架上的东西缤纷落下,像慢动作一样,一一展示在白色的木质地板上。然后阳光就刚好从紫罗兰窗帘的缝隙里照在那儿,一切像是约好了一样,约好了要刺痛我已经恍惚的内心一样。
那个封面上写着《寂静岭》的电影也从书架上掉了下来,正好落在我的脚边。然后我听见宜妍在门口喊我了,“夏瑞你怎么了,快走啊,爸爸在楼下等我们呢……”
我知道我要走了,我要去领结婚证,也许这一次走了,关上门出去,就再也不会有怀念寂静岭的机会了,再也没有想念林安的机会了。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脸上有着凹凸疤痕的女孩林安,那个能把《平湖秋月》弹得让人想哭的女孩子,她好像就站在那个紫罗兰的窗帘后面对我微笑着,那飘浮窗帘的边缘在阳光下闪耀着白光,正好遮住了她脸上最丑陋的部分。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她第一次这么美地呈现在我面前,我突然想拥抱她,抱着她,像最后一次我们在寂静岭告别时那样拥抱她……
林安这个名字穿透我所有年轻岁月,她留下的痕迹已经在我心里。
我突然感到害怕,心里涌起了一股我从来不知道藏在哪儿的感情,那是爱情,我从来不曾发觉的爱情,我竟然这么爱林安,甚至不知道在有生之年我是不是可以忘记她。
“宜妍……”这个低沉的声音在我喉咙里哽咽了一下,然后暴露在这个屋子凝固的空气里。
“你还是太善良了,你不愿意伤害她是不是?这是一辈子的事情,如果你不是百分之百爱她,你要想清楚。”
“信仰、爱情、欺骗、忏悔。一种称作‘死者复生’的神迹。在寂静岭上,光幕低垂之时,野兽进入我们的歌声中,伴随着血腥文字,降下迷雾与盛装夜晚之皿。墓园成为公众之地,人们为悲伤哭泣,为团圆而喜乐。在强大的自然法则面前,人们必须面临死亡,没人可以逃避它的降临。在种种强大力量的压迫下的人们渴望被救赎,于是神便被赋予了无所不能的力量。”
我的脑中突然闪过这一段文字,我终于说了:“宜妍,我真的不能和你结婚。”
“什么?”宜妍的眼睛陡然间瞪大了,她在门口很生硬、很机械地反问我,她手里拿着的那个袋子还装着我们要去登记的东西,爸爸还在楼下等着我们,“你,说,什么?”
“你听着,夏瑞,夏瑞,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为什么。”宜妍重重地把门关上,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然后她把手里的东西全都扔在了地上,那些本应被装在结婚证上的照片散了一地。
“因为……”我的喉咙哽咽了,我说不出来,没有人知道林安,不会有人相信。
“夏瑞……”宜妍突然降低了声音,她漂亮的大眼睛里有了泪,“因为宫雨晴么?”
“不是,跟她没关系。”
“因为要出国留学么,你害怕两地分居是不是,那我也可以去美国,我真的也可以申请。”
我摇头。
“是因为你还没有准备好么?
“还是因为你要做个偶像钢琴家,不能结婚?
“还是因为你根本就不爱我?”
“不……”我一直在摇头,对不起,我就是这么懦弱的一个人,对不起宜妍,我不值得你爱,但我现在说什么也要忠实自己的感情,我说什么也要找到林安,告诉她我爱她。
“是因为别的女人么?”宜妍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恐惧,她抓着我的手,紧紧地,像是害怕我要消失了。
“对。”我抬起头,看着她,“因为别的女人。”
宜妍的手在那个瞬间就放开了,她落寞地转过身,一言不发。
“砰!”巨大的关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