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宿舍楼前的槐花都开好了。
这些蝶形的紫红色小花,一簇一簇凑在一起,挂在枝头随风摇曳。
打开窗,槐花那种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
路过槐花树下的那些姑娘,总是时不时发出这样的感叹:
“槐花都开好了啊,好香啊。”
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气息,却也胜在独一无二。
不像我们,不管曾经是怎么样的人,长来长去,都成了一种模样——说着一样的话,做着一样的事,安守着一样的生活。
“大野老师,”晚上,唐颂拨通了张大野的电话,“我想再请几天假,把论文写完。”
“写完再来吧,”大野老师还是有优点的,他自己不喜欢上班,所以特别能体谅别人也不想上班的心情,“我正好想休年假了。”
唐颂粗略算了算,按照张大野的年龄,他至少有十五天的年假。也就是说,接下来她有半个月的时间,可以安心地把论文写完。
这一天下来,别别扭扭的心情,总算是畅快了很多。
但是很快,一条短信又送给了她一记窝心拳。
发短信的人,是李凯撒。
短信内容是这样的:
“尽量不要和采访对象吃饭。如果很饿,拍完之后,随便吃什么都可以。”
显然,他还在为昨天的事耿耿于怀。
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讯息其实很直接:“当记者,别那么没出息。”
唐颂顿时觉得古人的智慧真是难以企及。在现在的这种情况下,除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句话之外,她实在想不到别的句子足够来形容自己窝火的心情了。
她一心认定,自己当时之所以想要去吃这顿饭,都是为了成全凯撒和小杨的“爱情”。可是,在人家凯撒眼里,这份好心却完全变了味儿。
她原本想反驳回去,一点不留情面地回过去一条短信。
但是终于还是忍住了。
因为,就在她重新点开李凯撒那条短信的时候,之前的银行提示信息清清楚楚地跃入眼帘。
“您尾号0123的银行卡,10:26收入10000元。”
“您尾号0123的银行卡,10:31收入10000元。”
那是她这些年来都不愿意向人提起的秘密。
也许,李凯撒也是一样。
原来,这一次是自己越了界。
也许,每个人都有不希望被窥见的秘密。
半个月后,完成了毕业论文的唐颂,满血回归。
那个时候,她这个实习生的工作热情,远比人家那些正经上班的人要高得多。
直到正式参加了工作之后,唐颂才大彻大悟:自己在实习时是有多傻。
从作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实习生,她原本可以尽情挥霍一下余下不多的学生时代。
隔壁宿舍的阿花,在实习期请了个长假,到医院做了个奥黛丽赫本那样的俏皮鼻子;
二班的生活委员,这会儿正在凤凰古城,坐着小舟荡起双桨,和岸上的少数民族姑娘大声对歌;
还有,英语系的那个著名的红头发“波霸”大妞,报名参加了区县组织的“世界小姐选美比赛”,实现了走上T台上的宏伟愿望……
放眼望去,像唐颂这样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实习的,还真没多少。
当然,事情发展成这样,除了当事人急于想要得到一份评价不错的实习报告之外,张大野也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
张大野休年假之前,还是有人性的。
那个时候,唐颂的实习,至少还能还有个上下班时间。
可是,休了个年假回来,张大野的工作热情突然高涨,但是这种热情却没有高涨到自己的身上。
面对满满当当的拍摄任务,大野老师学会了压力转移。
“徒弟啊,把这些素材上载一下,然后把画面粗剪粗编出来。我今晚有个特别重要的饭局,关系到我的终生幸福。”
“徒弟啊,按这些资料,写一版十四分钟的稿子。我今晚有个特别重要的饭局,关系到我的终生幸福。”
“徒弟啊,明天得交下个月的选题计划,你帮我找找。我今晚有个特别重要的饭局,关系到我的终生幸福。”
大野老师的饭局,始终和他的终生幸福挂钩。
他的终生幸福,让唐颂每天都不能按时下班。
刚开始,唐颂还没什么感觉。
可是,凡事都架不住时间长。连续一个月,张大野每天邀约不断,唐颂也就免不了天天加班加点替他扫尾的命运了。
从早九点到晚九点,每天一个对时的体力劳动加脑力劳动,让人确实有点吃不消。
而这些都还是其次,最让人抓狂的是,实习生没有饭卡,电视台食堂又只能刷饭卡,所以唐颂每天都吃不上晚饭。
同样命苦的,还有凯撒。
虽然还算是新人,不过凯撒突飞猛进的专业水平,却已经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
然而在有些地方,伴随“认可”一道而来的,绝对不会是升职加薪,而是发挥到极致的“能者多劳”。
“你也还没走?”凯撒还完设备,路过编辑机房的时候,刚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孤零零地坐在电脑前,手指正在键盘上“嗒嗒嗒”敲得起劲。
“这篇稿子,”唐颂干笑了一下,“明天早上主任要审的。”
“吃饭了吗?”
“还没。”
“一会儿一起吃饭。”凯撒的语气不容置疑。
自从上次“兰花指小杨约饭事件”之后,唐颂和凯撒之间起了微妙的变化。
虽然还是和往常一样,整天在一起工作,但是却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
等唐颂写完稿子,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现在应该没有吃饭的地方了吧。”
“想花钱还不容易吗?”
想花钱的确容易,不管多晚,总有店铺立在街边向你款款招手:
“喜欢您来!”
“就等您来!”
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夜晚的望洋广场,繁华,喧闹。
商场外墙投射下来有些刺眼的光。
许愿池里随着音乐乱舞的喷泉水柱。
红裙子的小姑娘鼓着气吹出的肥皂泡泡。
穿着轮滑鞋肆意穿梭的头盔少年。
在这个城市生活的人们,毫无睡意。
好像因为白昼吞噬了太多他们的快乐,所以越发害怕夜晚也早早退场。
岁月用这样循环更迭的方式,提醒着大家:又一天的时光已然虚度。
凯撒带唐颂又到了那家“丽江印象”,虽然早就过了吃饭的晚高峰,可是这里却还是高朋满座。
“来了啊,”那个丰姿绰约的老板娘冲凯撒热情地招招手,“来之前打个电话呀,好给你留个好位置。”
“坐哪儿都一样,”凯撒环顾了下四周,“那儿不是还有一个两人座吗?”
“吃点什么?”如果仔细听听,这个老板娘的北方口音里,多少还有点东北味儿。
“老样子,再加一壶梅子酒。”
李凯撒果真已经成了这里的熟客。在他们之前来的那两桌客人,面前还都只是上了几碟子凉菜。可是这边大锅小碗已经呼啦啦一股脑地都端了上来。
凯撒口中的“老样子”,其实就是第一次和唐颂来的时候,点的那几样菜。
大份腊排骨火锅,汽锅鸡,包浆豆腐,鸡豆凉粉。
只不过,这次加了个新成员——用瓷罐子装好的梅子酒。
“喝酒吗?”
“喝!”唐颂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的劲头,说着话就把眼前的酒杯递了过去,讨酒喝。
也许受到了面前那盆火锅腾腾冒出的热气的影响,看着对面的凯撒稳稳当当地分着那个瓷罐子里的梅子酒,唐颂竟然感觉到了阵阵温暖。
“其实我早就认识你……”
“认识我?”唐颂有点惊讶,毕竟在她心里,自己可不是什么出名的人物。没进过学生会,也没参加过社团活动,妥妥的生活在大学生物链的最底层。
“也不能算是认识,至少我知道,我们学校有个叫做唐颂的姑娘,而且……”凯撒顿了顿,眼睛似笑非笑,“挺有意思……”
“你手里有我什么把柄?”唐颂不自觉地警惕了起来。“有一年秋天,我们拉了点赞助,印了不少以咱们学院为背景图案的明信片,想让大家寄回家去。”
“哦,我记得……”唐颂努力回忆着,“学生会在食堂门口搭了台子,大家都趴在桌子上写。”
“你也写了……”
“你怎么知道的?”
“当时学生会有一个小干事跟我说,所有明信片都寄出了,只有一张不知道怎么处理。”
听到这儿,唐颂愣了一下。她当然没有想到,自己偶然写下的那张明信片,居然还有人会记得。
“我接过来一看,没写地址,没有邮编,上面只有一句话,落款人就叫唐颂……”
“嗯,是我写的。”
“你还记得上面写的那句话是什么吗?”
“我忘了……“唐颂故意装失忆,不过也有点好奇那张卡片的去向,“那张明信片,你怎么处理的?”
“我也忘了……”凯撒眨眨眼睛,依然似笑非笑。右边的嘴角轻轻向斜上方咧着,这是唐颂第一次觉得”凯撒大帝”居然也会贱贱的。
凯撒那种霸道和不容置疑的性格总是表露无遗。就好像现在,他请别人吃饭,却不知道问问人家到底喜欢吃什么,一副全权做主的“主人翁”姿态。
但是,唐颂并不讨厌他的这种霸气外露的气焰,反而觉得和凯撒在一起的时候,自己的每一条神经都轻松又自在。
也许是因为太过放松,她丝毫没有留意到自己已经被入口甘甜、后劲惊人的梅子酒,给“文火慢炖”般地整蒙了圈。
“李凯撒,其实我挺喜欢gay的,”此时此刻,唐颂的“八卦神经”正在小宇宙间驰骋着,“所以,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你喜欢gay?”对方显然没有抓住对话的重点,完全理解成了另一个方向,“可是,gay喜欢你吗?”
“什么意思?”唐颂这会儿也有点逻辑混乱。
“gay也喜欢gay,不会喜欢你,”凯撒表情严肃地规劝她,“所以,你还是喜欢直男吧,这样希望才能大一些。”
“什么乱七八糟的?”唐颂眯起了眼睛,“我是喜欢直男啊……”
“那就好,”凯撒如释重负,不过还是有点不放心,“那好好的,你提gay干嘛?”
“不用瞒着我了,我早就知道你是gay啊。”
唐颂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正好赶上店里的音乐从这个曲子换到那个曲子的空档,所以方圆五六桌的客人们都听见了这句精彩的解释。
看着大家齐刷刷看向自己,又都面带不同情绪地别过头去,凯撒顿时觉得:青春和脸,都已经无处安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