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新闻记者，其实是性价比非常低的一个职业。
至少，在瀚海是这样的。
在电视上播出的新闻，虽然时长只有一分多钟，可是拍摄周期却要长得多。
就拿平安夜出行这条片子来说，算上路程上的时间，至少得花费六七个小时才行。再加上回到台里写稿、审稿、改稿、配音、剪辑、审片、改片的时间，至少还得再忙活个两三个小时。但是明天的打分最多也就是个“B”。
“A B C D”是唐颂他们所在的《新闻第一线》栏目的评分标准。一般来说，普通的新闻资讯和一般的热线新闻，评分大都是“C”，也就是200块钱。像平安夜这样看起来就费了大劲的片子，有可能会给到“B”，大概是300块钱。摄像记者只能拿到文字记者一半的钱。
作为刚刚入职半年时间的新人“菜鸟”记者唐颂，手慢、没经验、又不会偷懒，一个月这么折腾下来，也只能赚到4000多块钱。
李凯撒比她好一些。
因为摄像比记者人数少一半，所以凯撒一天能拍两到三个记者的片子。虽然单条片子赚的没有记者多，但是架不住人家量大啊，所以像凯撒这样没法偷懒的新晋摄像，一个月也能赚个5000多块钱。
但是从瀚海的消费水平来看，这样的收入肯定是不高。就算是租一套50多平米的一居室房子，每个月都得交2000出头的房租。
所以，大家普遍都觉得钱不够花。
即便如此，每年电视台在招聘时，也是要打破头的。可见，现在的工作真是不好找。况且，这个职业是记者呀，吸引力还是挺大的。
在这样的吸引力下，李凯撒和唐颂在这个欢腾的平安夜，选择了开启别人难以理解的hard模式，并且乐此不疲。
都说站得高，望得远。
望洋大厦不愧是瀚海第二高的建筑，又正好在市中心的位置，站在楼顶，满眼灯火通明。唐颂在瀚海读书这些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它这么富贵的样子。
她转过身看了看凯撒，原本以为他这个瀚海本地人应该见惯了这样的景象，谁知道他居然也是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去北京干嘛？”
唐颂是个明白事理的姑娘，既然对方都主动提起了，不追问一下是不是显得不够团结。
“出卖了一下我的肉体！”
凯撒眨眨眼睛，表情却是正义凛然。
“出卖肉体？”唐颂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你也想买iphone啊？”
“啊？”李凯撒显然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为了买手机去卖肾了吗？”
李凯撒哈哈笑了起来，笑得特别放得开，就好像已经憋了很久都没有笑过一样。笑着笑着就把唐颂给笑得全身发毛。
“你笑什么啊？说了半天，没一句有用的。”唐颂满脸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也看不明白是谁点了他的笑穴。
“我可能是在外面待得太闷了，突然有个正常人跟我说话，都有点不适应了，”李凯撒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说正经的，我这次去北京干了一个多月的私活。”
唐颂对“私活”这个词可是一点都不陌生。
虽然，她刚入职也就半年的时间，不过已经听说过不少同事出去接私活赚外快的事儿了。
“接私活”第一名是主持人——
主持人天天上电视，自然知名度非常高、群众基础又广，形象多么得喜闻乐见。企业有个什么新品发布会、晚会、甚至是比赛之类的，都愿意请个电视台主持人来撑撑场面。
“接私活”第二名是摄像——
说到底，摄像也算是个技术工种。这年头，有技术就是吃得香。人家要么挂靠在外面的视频制作公司，要么干脆自己开了间工作室，给企业拍拍宣传片啊，或者是给婚庆做摄像。虽然辛苦，但是赚的也不少。
而文字记者，基本上就没有什么“接私活”的市场了。就连张大野、周思南这样的“大咖”出镜记者，最多也就是在小公司的开业典礼上，站在一排大花篮前面，用“吱吱”乱响的话筒介绍几位企业负责人上台，用小剪子“咔嚓”一下剪个彩。
“那你这次接了个什么私活？”唐颂听他这么说，突然有点兴奋，“是不是张艺谋的电影，或者央视的那些纪录片啊？”
“哪有那么厉害啊，”凯撒摆摆手，笑得憨憨的，“一出去才知道，外面的世界真是高手如云。而且拍电影那些，和咱们平时拍新闻可是一点都一样。我这次就是给人家拍了个企业宣传片。”
“那也挺厉害的，”唐颂抬起手，“啪”地一声用力拍在了他的胳膊上，“连帝都的人，都大老远跑到瀚海来找你过去拍，说明‘凯撒大帝’名声在外啊。”
“哎呀，你要是不这么说，我还不自卑。你一这么这么说，我都想从这里跳下去了。”凯撒真的就往前走了一步，吓得唐颂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他。
唐颂虽然马上就反应过来自己其实是反应过度了，不过已经伸出去的胳膊就像是“拨出去的水”一样，就算能收回来也足够让人犯尴尬症了。为了缓解当下的尴尬，她只好自己给自己打圆场：
“你可不能跳！我今天已经够累了，你要是下去了，我还得受累再拍一条新闻。题目这样写好不好？《瀚海一男子于望洋广场坠楼 原因还在进一步调查中》，是不是能为《新闻第一线》增加点收视率？”
“其实，这次还得谢谢张大野，”凯撒还沉浸在对方刚才杜撰的新闻题目中，所以嘴角还残存着一点笑意，“别看他平时对我就像对待使唤丫头一样，可是关键时刻，还是挺够意思的。”
“关大野老师什么事？”
“是他推荐我去的，我分析，北京那边应该是他朋友。虽然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就只说了北京有个短期工作，问我有没有兴趣，别的什么都没透露。不过我想，他肯定是因为我这段时间停职了，没有收入，所以给我找了个活儿，接济一下。”
听他这么一说，唐颂瞬间就秒懂了——大野老师果然还是有靠谱的一面。不过，以大野老师平时“大嘴巴”的做派，他难得助人为乐一次，肯定要四处宣扬才行。
“你们俩是不是商量好了啊？这件事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对呀，就是商量好的啊！姑娘，我可是被停职了啊，又不是放大假。要是让主任知道我出去拍私活，还不得使劲收拾我呀。”
“也对啊，”唐颂先是点点头，但是很快就又变了脸，“那你干嘛告诉我啊？要是我以后喝多了耍酒疯说出来了，你可别怪我。”
“原来你酒品这么不好，看来大野老师特意嘱咐我，连你都不要说还是有道理的，”凯撒看了看手机，已经差不多时间该下去了，“谁知道我自己就秃噜了。还好我在北京时没敢联系你，不然早就说出来了……”
翻过墙来，凯撒和唐颂再次以刚才那种“翻山越岭”的方式，回到了地面。跟两位已经困得乱七八糟的物业小哥道别之后，两个人又赶着拍散场之后的人群疏散和交通情况了。
拍完了所有的镜头，做完了所有的采访，看看时间，已经快凌晨1点了。唐颂的眼皮一直在打架，坐在车上很快就睡着了。感觉自己是被旁边的人摇醒的，然后迷迷糊糊地下了车，迷迷糊糊地招招手，迷迷糊糊地往前走。
直到身后的那个人跑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唐颂才清醒了点。
“你的袜子忘拿了……”说着，李凯撒把那个装袜子的袋子塞到她的手里，自己却接过她那个装着拍摄带的大包，拉着她就往楼道里走。
李凯撒的步子很大，一步能顶上她的两步。唐颂跟在后面，不知不觉就小跑了起来。
“你跑什么啊？”听见身后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促，李凯撒忍不住停了下来，一脸的不知所措。
唐颂这下彻底醒了，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急着回家把袜子挂起来……”
转天，是12月25日，也就是圣诞节。
天刚蒙蒙亮，唐颂的手机就“卡啦卡啦”地响了起来。
“喂？哪位？”唐颂连眼睛都没睁开，完全是梦游的状态。
“徒弟啊，一会来上班的时候，别忘了送我圣诞节礼物。”是张大野，他的声音倒是显得格外愉悦。
“大野老师，倚老卖老的毛病可不好……”唐颂揉揉眼睛，顺手拿起了床头的闹钟——现在是北京时间，早上5点30分，“我才刚睡一会儿，你别虐待员工行吗！”
“我帮你解决了李凯撒的事，你不该请我吃个苹果吗？”
唐颂还是睁不开眼，只是努力让自己的口齿能更清楚一点：“你是说，帮他接私活的事儿吗？”
“我就知道他得告诉你，”大野老师的语气，听上去一点也不意外，“反正这个活已经干完了，北京那边的人说这小子干得很不错。就算他不告诉你，我也打算跟你说了，不然怎么让你再欠我一个人情……”
“再欠一个人情？我怎么不记得上次欠你人情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怎么还不认账了啊？你以为，要是没有我出马，李凯撒能这么快就复职么。”
唐颂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出马的？怎么出马的？”
“虽然我是个很低调的人，不过做了好事还是要留名的，不然别人怎么知道你有做好事的能力？不然以后别人怎么会继续找你帮忙？我是为了能继续做好事，所以才告诉你的……”
李凯撒之所以能复职，的确是张大野的功劳。
作为职场老鸟，之前他按兵不动，是为了留出充足的时间，让主任可以尽显自己威慑力。等到时间耗得差不多了，就随随便便划拉出来个主题报道，在主任面前强调几次“时间紧、任务重、人手少”之类的现实困难。再加上平时李凯撒就是卖力气、能力强的“高水平选手”，主任自然不会让他一直不用上班那么清闲。况且他对于这次错误究竟是李凯撒的问题还是“一姐”周思南的，心里挺有数，所以也就借着这个理由让他归队了。
“你这星期的苹果我包了，保证能吃到元旦以后……”唐颂语气平静，可脸上却有着压抑不住的喜悦表情。
果然没有找错人，张大野确实是个人才。
“徒弟啊，我真的是为了你才帮他的。只不过……”大野老师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真的能确定，他不是gay吗？”
“怎么又来了？”唐颂理了理垂在眉间的刘海，“别瞎操心了啊……”
她当然不会告诉张大野——李凯撒不是gay，因为她见过他的前女友。
他的前女友叫苏君俏，人长得美丽动人、气质非常……
因为捋着这条思路捋到了苏君俏，却让她浑身不自在起来。
昨天那个美好的晚上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李凯撒送来的圣诞袜，正在窗边的挂钩上，收纳着节日的欢喜……
空气里，还未散尽的愉悦，混杂着含混不清的担忧。
在这种气氛的唆使下，唐颂居然开启了“奇思妙想”。
她也许想象过这样或者那样的结果，也许心里正在蓄势待发各种情绪。
但是，这些形形色色的情绪，都因为大野老师在电话里说的最后一句话而瞬间被忽略掉了：
“我这个人啊，就是心地善良。李凯撒他们家遇到这样的事，我能帮的也只有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