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熬了大半夜拍了这么个“平安夜出行”的片子，相当于上了一个夜班，所以按照惯例，唐颂原本可以在家里好好睡一个懒觉，再到台里写稿、编片子的。
可是她却在接了大野老师的那个电话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李凯撒家出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啊？没事没事，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你什么都没听见……这才几点啊？我是不是又犯梦游症了，挂了挂了……”
之后，张大野就尴尬地干咳了两声，匆匆挂断了电话。
可是，不管怎么掩饰，后果已经形成了。
临近中午，张大野才打着哈欠慢慢悠悠地来上班。快走到办公室的工位时，突然发现桌上摞了两个红色的箱子。再仔细一看，居然是两箱苹果。箱子后面还有一个昏睡不醒、貌似即将打呼的姑娘。
“徒弟，你这是什么情况啊？”大野老师摇了摇她，“水果摊清仓大甩卖了？”
听见大野老师的声音，唐颂猛地直起了腰，却抑制不住嘴巴里的哈欠：“你来了啊……不是说好了，你这星期的苹果，我包了……”
“你小时候的数学课是周思南教的吧？这么一大堆苹果，我两个月也吃不完……”
“你就不能小点声啊？”唐颂往隔壁那间办公室瞥了瞥，“你看，她就在那儿啊。”
最近这段时间，张大野对周思南的意见好像特别大，动不动就拿人家举例说明、做参考。
“放心吧，就算听见了，她也肯定假装没听见。因为这种人啊，只会在暗地里下绊子，明面上不敢对你怎么样！”张大野一脸的不在乎，可内心戏却明显到瞒不了人，嗓子眼里头的潜台词绝对是恨得对方牙痒痒。
“大野老师，你们俩这是什么仇什么怨啊？”
“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谄媚的样子，真以为自己是这里的‘一姐’了？出镜说的都是废话，写稿写的都是垃圾。连这种人都能出头了，看来《新闻第一线》离停播也不远了。”
听他这么一通唠叨，唐颂才明白了大野老师的“痛点”到底在哪里。
同一年进台的那批老记者里，只有张大野和周思南坚持留了下来。张大野自然是出色的，特别擅长利用自己“不太像好人”的长相，混入黑窝点，也凭着两条精彩的调查选题，拿了两次“中国新闻奖”的一等奖，从此在整个瀚海的新闻圈儿声名大噪。
为什么得个奖就能因为这么大的轰动呢？
因为这个奖太不好得了。
中国新闻奖每年评选一次，所有通过了审批的报纸、电台、电视台、通讯社都可以把自己这一年的好作品拿出来评奖。因为这个奖规格高，所以包括央视在内的所有媒体都会卯足了劲儿想要得奖，有的甚至从年初开始就为了能报奖而特别策划选题了。
但是，和一窝蜂的参与评奖的媒体相比，能得奖的却寥寥无几。人家是宁愿“空缺”也不会降低评选标准。有的媒体从开办就励志要得奖，等到都停播了，还没沾上一点边儿。所以，得了两次“中国新闻一等奖”的张大野，在当时已经成了业界传奇。
不过，这也成了他不平衡的地方。
顶着这么高的荣誉，大野老师现在也不过就是混成了个比普通记者高一个级别的“记者二组组长”，而且此后再无升迁的消息，就连那种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都没有过。本来，他心里就带着情绪，加上去年，一直没什么建树、只会在主任办公室里“拍马屁”的周思南升做了“记者三组”组长，两个人一这么平起平坐，张大野自然气疯了。
“就算她是‘一姐’，也不影响你继续稳坐这里的‘一哥’啊，”唐颂嬉皮笑脸地使劲夸着一脸怒气的大野老师，“看开点哈！”
“你还真是心挺大啊！你忘了是谁害的李凯撒停职了，不就是那个周大姐吗？”
“你不提他，我还忘了，”唐颂这才觉得自己早就把自己聊跑题了，“你早上说，李凯撒家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儿？”
说这话时，大野老师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那分明是惊讶里透着那么一点疑惑，疑惑中带着那么一点不解，不解里还裹着那么一点莫名其妙的复杂神情。
“大野老师，徒弟我帮你回忆一下：今天早上5点多，你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李凯撒家出事了，你出于内心的善良作祟，帮他找了份活儿，想帮帮他……”
“我就知道，这些不是普通的苹果，”张大野看了看桌上的两箱苹果，无奈地撇撇嘴，“这些就是‘鸿门’苹果，给我就没好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
“徒弟啊，我告诉你，你可别跟他说是我说的……”
“我不说不说，你快点说吧。”
“你要是说了，我以后可就什么都不跟你说了。”
“你要是不说，以后就什么都说不了了！”
见唐颂这副样子也是没得商量了，大野老师只好因为“拿人手短”告诉了她：
“他停职之后没多久找过我一次，说他爸爸要做手术，想让我帮他找一个主任给好好看看。”
“手术？严重吗？”
“心脏大血管撕裂啊！你说严重不严重？”大野老师说起“撕裂”两个字的时候，表情不自觉地狰狞起来，好像“撕裂”的不是人家的心脏血管，而是他的脸。
就算没有什么医学常识，可一听这个病症的名字这么惊悚，唐颂就知道一定是个大手术。
“那现在人怎么样了？”
“手术倒是挺成功，我去看了他一次。当时还没出重症监护室，站在门口，什么也看不见……”张大野麻利地用旁边桌上摆着的铅笔，沿着箱子上面的胶带把它打开，掏出一个苹果来，用袖子蹭了蹭苹果表面，就“咔嚓”一口咬了下去，“主刀的是我哥们，这台手术他做了16个小时，累得自己差点也犯心脏病了……”
“那现在呢？”
“好着呢，接着上台做手术！现在大夫不好干了，病人多、医生少，就算不舒服也得坚持啊……”
和大野老师说话必须得有清晰的头脑和缜密的逻辑，不然说着说着就得被他带跑了。
“我没问那个主任，我是说，他爸爸现在怎么样了？”
“转到普通病房了啊，”大野老师已经在谈笑风生间，消灭掉了手里的大苹果，“不过，重症监护室一天得1万多块钱啊，他爸这一下子就住了小半个月，这就是十几万。手术费还得交十几万，随便算一算就要30几万了……后面还得转进普通病房、买营养品，家里的这点存款全都折腾进去了。”
唐颂皱了皱眉：这么大的事，李凯撒居然没透露过半个字。
这边，张大野又从箱子里掏出了一个苹果。这个人嘴里的空间还真大，一边嚼着苹果，一边还不耽误说话：
“能在咱们这种苦哈哈的地方上班的，都是草根，谁也没有个靠山。说到底，在瀚海，像他父母那一辈，如果没有赶上好机会，一般工资都不会太高。你就不能生病，一生病一辈子存的钱就都搭在里面了。”
仔细算算，这件事应该就是在他们在“星宝宝咖啡馆”遇到宋小北之后的事。
的确，在那之后，李凯撒就消失了。现在想想，应该就是忙前忙后处理家里的这些事了吧。
“他被停职就没收入了，医院那边还要那么多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
唐颂本来是自言自语说了这么一句，谁知道大野老师居然把话接了过去：
“可不嘛！当时他还找我借钱呢。我是真没钱，我要是有钱肯定给他。但是我也是心地非常善良的，虽然咱没有钱，可咱有人脉啊，正好北京有个拍片的机会，我就介绍他过去了，赚点儿是点儿。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唐颂想象不出，一向心高气傲的“凯撒大帝”到处找人借钱时，究竟会是个什么样子。
会不会也是默默垂着头，全身的细胞都在低眉顺眼。
刚想到这里，她就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用手狠狠地攥了地一下。
疼得闷闷的，而且这种疼还像声波一样往外扩散着。
回头想想，李凯撒虽然平时为人挺大方，吃饭之类的都是他抢着买单。可是，他却不像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一样，工作之后就开始赶那些时髦。他从来没有穿过宋小北身上的那些名牌衣服，也没有提过杂志上那些有型有款的名牌皮包。甚至连手机也是不怎么时髦的型号。不过，就算全身都是地摊货，估计也没人会特别注意到。因为李凯撒就是李凯撒，他的那种一直在侧漏的霸气与生俱来，从来都不是靠这些行头装备来抬高身价的。
“我卡里有钱啊，怎么不跟我说呢……”
这时，唐颂才觉得自己手里的那张，供“四亲家庭”成员每个月打钱的卡真是挺好，关键时刻最起码能拿出来救救急。
但是他不说，她也不能问。
他宁愿选了“大嘴巴”的大野老师张口借钱，都不愿意跟她吐露哪怕一丁点信息。
大野老师去吃饭了，唐颂转身走进了楼梯间的拐角，忍不住给李凯撒打了个电话：
“喂？你在哪呢？中午吃饭吗？”
唐颂已经排练了好几回，所以打这通电话时的语气活泼生动，还带着点不耐烦，和他们平时说话的感觉没什么两样。
“你怎么也不多睡一会儿啊？”
“你不也是开始辛勤的劳动，为《新闻第一线》的播出添砖加瓦呢吗？”
“我是‘戴罪之身’，一大早就出工了。你不是下午才审稿吗？”
“今天圣诞节呀，把大好时光荒废在睡觉这件事上，实在是太浪费了。”
“那你中午再休息一下吧，我还没拍完呢，一会儿就在台门口吃口拉面就行……”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唐颂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即将喷薄而出。趁着它们还在挤在眼眶里的功夫，她匆匆挂断了电话。
中华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心疼”这个词原来塑造得这么形象。
原来，心疼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原来，在身体左边，心脏的这个部位，真的会隐隐作痛。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心脏，揪出一股放射性的疼痛。
揪在心口，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