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将军您还是回去吧，陛下已经就寝了。”内侍总管两手端在身前微倾着身子毕恭毕敬道。
暮色下，姬墨如跪在宁和殿前冰凉的汉白玉地面上，目光坚毅，“微臣恳请陛下出兵！”
内侍总管看着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最后无奈一声叹，转身步上台阶走了。
冬夜的寒凉随着夜色渐浓而愈渐深重起来，姬墨如直挺挺跪着，淡而迷蒙的月光从半空斜照过来，将他的身影投在地上，好似一团洇开的水墨，朦胧得看不真切。
内侍总管走了之后便再没有回来，宁和殿中的烛火不多久便都熄了，巍峨的殿宇在黑夜中如同猛兽的尸骸，趴伏在地，一片死寂。
“沙沙沙”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姬墨如盯着前方的眸子动了动，便听九王爷那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小墨，你这又是何苦呢？一连跪了三天三夜了，你想让自己跪死在这里么？”
姬墨如没有动，只是重重闭了闭眼睛，开口声音低哑：“边境告急，若陛下不肯出兵增援，父亲他……”
“哎……”九王爷重重叹着走到他跟前，半蹲下身子与他平视，伸手搭在他肩上用力捏了捏，“孩子，陛下他不是不肯派兵，只是不愿意让你领兵啊……你也知道陛下他……”
一股怒火从心底里蹿起，姬墨如捏紧拳头低吼：“他难道不明白再不派兵支援边境就要守不住了么？！”
“他明白的，他怎么会不明白！但就算是明白，以皇兄的性子却也不会冒险让你带兵，他最怕的是什么？”九王爷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他最怕你们姬家会造反啊！”
“这都什么时候了……”怒火哽得他说不出话来，姬墨如喘着粗气瞪着九王爷。
“孩子，你听我的，”九王爷拍拍他的肩，“你不要在这里苦等下去，不会有结果的，你现在便走，去边境帮你父亲，本王去求皇兄让我带兵前去支援！你放心，这是我们姜氏的国家，我们不会眼睁睁看着它破亡的！”
姬墨如盯着他看了片刻，点头：“好，那一切拜托王爷了！父亲他一心为国，面对外敌入侵就算战死他都不会退缩，所以王爷您一定要带着援军及时赶到！”
九王爷郑重点头，“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姬墨如两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跪得太久两条腿早已失去了知觉，起到一半又跪下去，咚的一声闷响，膝盖传来尖锐的刺痛。
九王爷见状忙伸手去扶他，“当心点，跪这么久换作常人这双腿大概是要废了！”扶着他站起身小心的挪步，“走两步看看，如何，要不要宣御医来瞧瞧？”
姬墨如蹙着眉头走了几步，双腿僵硬的感觉消退一些，他继续活动着腿脚，转头看向九王爷，“王爷，这样晚了你怎么还在宫中？”没有传召或皇帝的允许，就算他贵为王爷深夜也不可能出现在宫中。
九王爷微眯了下眼睛，“你以为就你有免死金牌啊，本王也有！”
姬墨如垂下眼眸，没再说话。九王爷扶着他走了一段，见他行动开始顺畅起来，便放开扶着他的手，拍拍他的后背：“快走吧，马匹和行李都替你备好了，就在北宫门外等着，城门那里也为你打点好了。”
姬墨如有些动容的看着九王爷，感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九王爷推了一把，“男子汉大丈夫别婆婆妈妈，赶紧走！”
“好，我先行，在边境等您！”姬墨如抱拳一拱手，转身飞快离去。
九王爷看着他迅速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重重叹口气，扭头看了眼身后漆黑一片的宁和殿，索性走到台阶前一撩衣摆坐下。
他就不信在这里等着还能堵不到皇兄！议和议和，议和与缩头乌龟有何不同？反正不管如何，都不能让皇兄议和的心思落实了，有姬珩在只要派出二十万大军支援还怕他们区区璧国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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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前，璧国送来和亲的华玥公主突然病殁，齐帝正苦心思索着该如何给璧国一个交代，璧国却以此为由兴师于齐，待齐国得到消息时二十万璧军已然到达边境。
镇国大将军姬珩率戍边军三万血战数月，损兵折将无数，但始终将璧国大军挡于边境三城之外。
齐国边境三城以三足鼎立之势立于群山之间，素来易守难攻，且两旁大山高耸入云，除非破城否则璧国大军绝无可能踏上齐国领土一步。
十一月的天气已然透着严寒，驻守三城的将士虽不愁粮草补给，但数月的僵持已经磨掉了他们大半的耐性。
王都的增援迟迟不到，姬大将军铁甲冷肃挎长刀立于风城城楼之上，望远处敌军营地在冷雾中影影绰绰。
起风了，寒风迎面吹来，战袍猎猎。
他微扬起头看着冷灰的天空，对于迟迟未到的援军，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计较。皇帝陛下对他们姬家的忌惮由来已久，这次璧国突然发兵，领军的还是卫家人，皇帝他必定会有所顾忌。
他仰面闭上眼睛长声叹口气，呵出的白气散在冰凉的空气中，只希望在陛下想明白之前他能守住这里……
身后噔噔噔有人跑上城楼，跑近了，语带兴奋道：“将军将军，少将军来了！”
姬大将军闻言猛然转身，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他看着身后来报信的小兵压下心中激动问了一声：“带了多少援兵？”
小兵一愣，迟疑着摇了摇头：“少将军他只身一人前来，并无援兵相随……”
姬大将军手中高昂的长刀瞬时低垂下去，眼中燃起的光焰也熄了，闭了闭眼，略显疲惫的开口：“带我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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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大将军进来的时候，姬墨如正在看行军地图。双手背在身后，长剑横握于手中，剑穗轻摆。
听见脚步声，姬墨如快速转身，看到父亲时却愣了愣，三月前他又一次去璧国寻找玉沉无功而返，途径此地曾来看过父亲一回，这短短的三月不见父亲竟是消瘦至此，上前两步喊了声爹。
姬大将军看着儿子眉峰微蹙，开口声音带着些许不满，“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援军何时才能到？”
“陛下不信任我们，不肯让我带兵，九王爷说他会去说服陛下由他带兵前来支援。”姬墨如深吸口气，有些话不想说却不得不说，“而且我还听闻陛下有议和的打算……”
“什么？”姬大将军脸一沉，“你说陛下他想议和？”
姬墨如点头。
“简直胡闹，”姬大将军猛然转身往外走，“璧国一向以来对我们虎视眈眈，此番大举出兵若我们示弱必定会得寸进尺，将来保不定还会再度来犯！”
姬墨如快步上去，“陛下本就对我们多有顾忌，此番又从璧国传来我与他们暗通款曲的消息，怕这一切都是璧国的阴谋！”
姬大将军转头看向儿子，久经风沙黝黑粗糙的脸上满是怒气，“这样看来，当初你娶的那个璧国姑娘也是个阴谋，璧国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
姬墨如一愣，摇头：“沉儿与此事不可能有关系……赐婚是我们的陛下，难道璧国皇帝还能算准了我们陛下的想法？况且三年前璧国内乱，他们的皇帝已然驾崩，这一切不可能有关联的！”
姬大将军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背后披风一甩朝城楼而去。
姬墨如跟着父亲上了城楼，看到驻扎在城外不远处的璧国军队，营地有袅袅炊烟腾起，被风吹着朝他们这边飘来。
今年入冬以来天气一直都晴好无风，但昨夜忽然开始起了西北风，恰好是一路从璧国吹过来。姬大将军面色沉郁盯着那炊烟看了会，转头，恰好姬墨如也看向他。父子俩眼神交汇，顿了顿，姬墨如道：“爹，你觉得他们会用火攻？”
他虽熟读姬家先祖留下来的用兵布阵之法，却从未真正上过战场，一切都不过纸上谈兵，但如今风渐起，而璧国对他们又久攻不下，很有可能会想到火攻之法。
姬大将军看着儿子，点头，“可能性很大！”又转头对身后一名参将道，“速速安排下去，尽量清理城中可燃之物，以防敌军趁着风势放火攻城。”
“是！”
参将领命之后迅速跑下城楼，姬大将军又远眺了一会，转身往城楼另一边走去，姬墨如抬步跟上，便听父亲道：“你远道而来先将息一夜，明日便同将士们一道守城吧。”
姬墨如本想说自己今夜便可留在城楼上，但开没开口，父亲看了他一眼，被那不怒自威的眼神镇住，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点头应下。
自小到大他同父亲相处的时日实在是少之又少，若不是血脉相连同那陌路又有多少区别？在他的印象中，父亲就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大将军，说一不二，不容反驳。
姬大将军让他先回去休息，自己却没走，城楼风大，姬墨如下去时扭头看了眼，父亲笔挺的身影在西斜的日光下拉得很长，他孤傲孑然的立在那里，却让人安心。两旁伫立的士兵皆是神色坚毅，虽然脸上带着倦意，却丝毫没有绝望，大抵在他们心中，只要姬大将军在，这城便一定能守住！
姬墨如觉得心里像是压着一块巨石一般透不过气来，就因为对他们姬家的怀疑，皇帝他竟然不顾这里千万士兵的死活迟迟不肯出兵支援，当真让人心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