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长谈之后,玉沉与姬墨如谁都没有再提过以后的事,就这么过一日算一日。
每当夜幕降临一切安然无事时,玉沉总会在心中感谢上苍让他们又多相守了一日。
她将一切担忧都藏在午夜梦回之后,白日里扮演着幸福快乐的小妻子,在姬墨如的呵护下,走过齐国的山山水水。
眨眼三个月过去了,而他们也快要到得姬墨如父亲驻守的那座边关小城。
客栈中,玉沉捧着姜茶一口接一口喝着,方才一场大雨来得毫无征兆,躲雨不及的他们被淋得湿透。时值九月,秋雨寒凉,姬墨如怕她受风寒,到客栈换了身衣裳便出去为她抓药。她便向小二要了一碗姜茶在客栈大堂慢慢喝着等他回来。
突来的大雨客栈一楼滞留了许多客人,三三两两围桌而坐,有些叫了酒菜,有些只是喝茶,但嗡嗡嗡说话声不绝于耳。
一开始玉沉默默喝着姜茶也没有将心思放到周围人谈话的内容上,直到“璧国”二字频繁入耳,才留了心。便听邻桌几人聊的竟是他们璧国之事。
“……那真是两败俱伤啊,这一次璧国估计会大乱!”
“可不是,璧国皇帝死了,听说也没有适合继承皇位的人选,你说咱们的皇帝陛下会不会乘人之危在这个时候发兵攻打齐国啊?”
啪嗒一声脆响,玉沉手中的瓷碗应声落地,没有碎,只是磕坏了一条边,但碗中姜茶洒了一地,棕黄的液体同地面的尘泥混在一起,浑浊不堪。
玉沉抬头,恰好对上邻桌几人投过来的目光,她两手搭在膝上还发着抖。定定看了他们片刻,手扶着膝盖站起来,朝他们走过去,面无表情一字一顿的开口:“你们方才说璧国皇帝怎了?”
那几人大概是被她煞白的脸色吓到,愣了好一会才有人出声:“这事儿璧国那头都传遍了,太后伙同玉太傅一家造反刺杀皇帝,太后与玉家上下尽数被诛,但皇帝最后也重伤不治身亡……”
玉沉踉跄着往后跌了数步,腿弯撞在凳子上,双手无所适从的握紧又松开,摇着头口中不断重复着:“不……不可能……怎么可能……”
“姑娘你没事吧?”客栈人很多,有好心人上前询问她。
她一把推开过来想扶她的大婶转身冲出客栈。外头大雨依旧瓢泼,天地灰蒙蒙一片,踩着积水跑在空无一人的长街,眼泪和着雨水落下,心像被人撕裂了一般疼得让她窒息。
她不敢信也不愿信,爹娘哥哥太后姑母还有他们玉家上下那么多条人命,怎么可能说没便没有了……
一定是有人造谣,他们怎么会造反,怎么可能造反……
就算碧华琰再坏他们也不可能造反啊……
狂奔在大雨中,很快便浑身湿透,入秋之后的薄棉衣浸了水很沉,秋雨深寒,衣服贴着后背钻心的凉。
可又怎敌她心中滔天的寒意?
她不相信这些话,她要回璧国,她要亲手拆穿这些流言,爹娘他们一定都还好好的!等她回去,娘会抱着她偷偷抹眼泪,爹会一本正经的数落她不该自说自话跑回去却露出藏不住的笑,哥哥会笑着说想她……一切都还是原本的模样!
跑着跑着体力渐渐不支,腿一软摔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只觉眼前一黑,就这样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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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沉醒来时,听到了哔哔啵啵柴火燃烧的声音,因受寒鼻子塞住了是以并没有闻到烟火味。
头疼得犹如针扎,身上也是一阵阵疼像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一样。皱着眉头缓缓睁开眼睛,被四周破败的景象惊到,猛地起身,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听一声“当心”,人被扶住了。
抬头,看到扶她之人竟是韩苏,一时没忍住红了眼眶,开口喊了声师父,眼泪便下来了。
韩苏伸手替她拨开贴在脸上的湿发,语气沉然:“你都知道了吧?”
玉沉呼吸猛地一滞,抓着他的手臂问他:“师父你告诉我,我家人都没事对不对,这都是居心叵测之人散布的谣言对不对?”
韩苏看着她,眼中带了一抹凄然,“沉儿……”
玉沉别开头用力吸口气,然后再忍不住双手抱着头失声痛哭,“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爹……娘……哥……”
韩苏将她拉进怀里抱住,眼中也有泪花闪过。一月前他奉命离京办事,待他听到消息赶回帝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甚至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满城流言。
他知道这么大的事很快便会传到齐国,他也知道玉沉在听说此事之后会是什么反应,是以他马不停蹄赶来,也算是巧,恰好让他捡到了昏死在雨中的小徒弟。
玉沉本就因风寒而高烧不退,此时又情绪极度起伏,哭着又晕了过去。韩苏素来精通毒理,可对治病救人却并不在行,面对她的高烧,也只能找了些最普通的治伤寒的药给她。
起初是准备带她在城中就医的,可信鸽突然传来消息,璧国禁军已经到了齐国正四处寻找玉沉的踪迹,他不知道这些禁军找她做什么,为防万一他只好找人替玉沉换掉了湿衣裳之后便匆匆带她出城,在这荒山野岭的破庙中落脚。
雨下了多久玉沉便昏睡了多久,等到第二日午后终于雨过天晴时,玉沉的烧也慢慢开始退了。
韩苏接了雨水煎好了药,等她醒转便灌她喝下。玉沉喝罢药仰面躺在三个破旧的蒲团上,眼睛盯着落满蛛网的房梁,眼中一片死灰。
韩苏用一根看起来像桌腿的木棍拨了拨燃着的柴火,缓缓开口:“我将你带出来已然一天一夜,姬家那小子怕是要急疯了,要不为师带你回城去找他?”
玉沉恍若未闻依旧盯着房梁一动不动,韩苏转头看了她一会,抬手将脸埋进手掌,深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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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姬墨如抓药回来遍寻不着玉沉,客栈中人同他讲了玉沉的反应,也告诉他玉沉追问的那些话。姬墨如断定玉沉是回璧国去了,当下冒雨追出去,追了整整一天一夜都没有发现玉沉的踪迹。
可他不知道的是,从一开始玉沉便慌不择路走错了方向,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南辕北辙又如何能够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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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韩苏锲而不舍的灌药喂食之下,玉沉的烧退了,气色看起来也好了许多,只是两日来始终保持着那个仰面看着房梁的姿势,连眼睛都没怎么眨过。
韩苏知道在重大打击之后人总会失常一阵,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帮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守着她不让她饿着冻着。
到第三日的时候,玉沉突然坐起来,神情呆滞的盯着前方,却开口道:“我要回家。”
韩苏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听到她说想回家,立时探身过去伸手在她眼前晃一晃,玉沉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神却很空洞,“师父,我想回家。”
“好,为师带你回家!”韩苏感动于她总算不再活死人一般盯着房梁发呆了,赶忙站起来弯腰扶她,“你先起来活动活动,舒展开了便启程!”
玉沉任由他将自己拉起来,动作缓慢的走了几步,韩苏扶着她点了点头,看着还行,希望能够熬得住路上辛苦吧!
韩苏将藏在破庙后院里的马车拉出来,将玉沉扶上车,便马鞭一挥上路了。走了一段又想起姬墨如来,扭头问玉沉:“当真不先回去同姬家小子讲一声?你跑出来时他铁定不知道吧,否则怎么可能任你在雨中乱跑?”
听见他提姬墨如,玉沉眸中瞬间有了些亮光,却很快又熄灭,她抱着双腿将额头抵在膝盖上,哑声开口:“或许这次回去会被当成反贼抓起来,让他知道了定然会跟着去,危险。”
韩苏看了她两眼,心中有些感慨,这用情也是够深的,这种时候还能理智的替他着想。也不知姬家那小子怎么样了,找不着人的滋味啊,当真不好受……
当初碧华琰说要利用他们之间的感情,也不知道他想要怎么个利用法,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不过现在碧华琰死了,这些也就不必再担心了。
又看了看玉沉那张苍白的脸,转过头轻叹一声,甩起马鞭催马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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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俩赶了几日路,一直都安安稳稳没发生什么事,可就在他们即将到达两国边境之时,被人拦了车。
当时是黄昏,秋日日头落得早,昏黄的天光没能支撑多久便全暗了。
近来秋雨连绵,路面坑坑洼洼不大好走,马车摇摇晃晃行进,车轮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连续赶了几天路,韩苏又年纪大了,体力有些不支,靠着车门赶车赶得有些心不在焉。走得好好的马突然惊了,扬蹄一声长嘶,马车往后猛地一退,韩苏被甩到了车下。车里玉沉重重撞在车舆上,吃痛得低呼了一声。
韩苏刚落地,两柄闪着冷光的剑便架到了脖子上,他抬头,由于天黑只能看见几个人影,手下意识伸进怀中摸毒粉,却听一声低喝:“别动!”话音未落冰凉的剑刃已经贴上了他的脖子。
玉沉感觉到外头的异样,拨开车帘探出头来,她夜间视物的能力这段时间已经好了许多,只见马车前一排站了五六个人,皆是手提长剑一副杀手模样,可师父却不见了!
“你们是什么人,我师父呢?!”她看着他们冷喝。
“为师在这儿呢!”韩苏的声音从马车旁传来,玉沉这才发现马车侧旁还站了两个,探头一看师父跌在地上被他们用剑架着脖子。
玉沉本就满心的情绪无处发泄这些天一直压抑着,此刻这些人的出现再次点燃了她心中那股汹涌的怒火,反手从车中抽出师父的短剑一跃跳下马车朝那两个制住韩苏之人扑过去。
短剑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剑刃划过其中一人的手臂,另一人抬剑一挡,将她隔开,本以为被她刺伤之人会乘机给她一剑,他们却没有这么做,愣是放弃了这绝好的机会点足一掠跳到了离她三四步开外的地方。
韩苏赶忙一拍地面跳起来,转身挡在了玉沉身前,手中抓着“五步倒”的瓶子,稍稍侧头对玉沉道:“屏住呼吸!”
玉沉“嗯”了一声,韩苏正要抬手拔掉瓶塞撒药,忽觉手腕一疼,手里的药瓶便掉了,在漆黑的夜色中消失得无隐无踪。
玉沉悄悄往后退了一步退到拉车的马边上,手中短剑重重在马臀上刺了一剑,马儿吃痛扬蹄惊嘶一声,疯狂的朝前奔去,撞散了挡在车前的那几个人。
玉沉伺机拉起韩苏掉头拔腿便跑,那几个被马车撞开之人乱了一下便又稳下来,提剑急追而来。
师徒俩都不是能跑之人,眼看着就要被他们追上,玉沉拉着韩苏拼命奔逃之际喊道:“师父,同他们拼了吧!”
韩苏气喘吁吁的回道:“好,反正也跑不动了!”
两人停下脚步,打算同那些人拼死一搏,结果他们追到跟前却不出手,而是吹亮了火折子。
举着火折之人有一张刚毅的面孔,玉沉朝他看过去,觉得似曾相识。
那人开口,声如洪钟:“请问可是玉家小姐玉沉?”
听他如此一问,韩苏立时明白他们是什么人了,看他们来势汹汹恐怕找玉沉是为了斩草除根的,赶紧上前一步将玉沉挡在身后,朗声道:“她不是!”
举着火折那人淡淡看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回玉沉身上,突然单膝跪下,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还举着火折。在他跪下之后,另外几人也齐刷刷跪下,韩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跪一地是什么意思?
“殿下,请随臣等回国主持大局!”
韩苏是彻底看不懂了,到底什么情况?
玉沉闻言从韩苏身后走出来,看着跪在面前的那些人,皱起了眉,“你们唤我殿下?”
举火折那人用力一点头,“微臣禁军统领宁阳,恭迎公主殿下回宫!”
“我是公主?”玉沉看傻子一般看着他,“你以为我会信么?”
宁阳没有说话,而是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缓缓起身恭敬地朝她走过去。
韩苏充满敌意看着他,在三尺开外将他喝住:“站住,别再往前走了!”
宁阳倒也听话,果然站住,恭敬将手伸过去,“这是太后薨逝之前亲笔所书,请殿下过目。”
玉沉看着他手中的锦囊,不敢去接,那里面肯定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是她承受不住的秘密……
韩苏见她不接,伸手将锦囊拿了过来,从里面抽出一方帕子,抖开,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借着宁阳手中的火光,迅速看下来,脸色却变了又变,看完再看玉沉时神情很是复杂。
玉沉吞了吞口水皱眉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韩苏低头看看帕子又抬头看看她,将帕子塞给她,“很难讲清,你自己看吧……”
玉沉忐忑不安的摊开帕子,太后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一行一行看过去,脸色愈发煞白,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捧着帕子的手一直在抖,看到最后整个人一软跌了下去,失去意识之前,只听她喃喃:“怎么能这么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