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边境三城分别为风城、云守城和苍龙城，风城城破的消息是当天傍晚传来的，听到这个消息营中上下一片欢腾，大家都觉得当初攻打了数月都没能拿下的风城一直日内便破了，齐国没有了姓姬的将军领兵，果然不行了！
在欢庆声中，突然有一匹马撞开大营前值守的士兵急奔出去，没入渐深的夜色中，只余得得马蹄声。
玉沉双手紧抓缰绳，伏身贴在马背上，强烈的颠簸让她觉得反胃，咬牙忍住不适，抬头看向前方，在很远的地方隐隐有一点火光在闪烁。她便朝着火光的方向赶去，近了才发现是一只挂在风城城头上的破灯笼，在夜风下摇摇晃晃打着转。
风城已然被璧军完全占领，她行到城门口，拦她的是璧国的士兵。其中有一个认出了她，急忙跪下给她请安。
用力一甩马鞭，快要停下的马儿再次拔腿飞奔，经过跪在城门两侧的士兵面前，带起一阵凉风。
士兵们偷偷朝她张望，不知道这位长公主殿下这么急是要做什么。
风城是连通齐璧两国的必经之地，三年前她曾走过两回。如今入城却是满目疮痍，白日里战死的两国士兵还躺在冰凉的地上，交叠凌乱，不分彼此。
勒马停下，就停在城门前的空地上。头顶有初升的月色轻轻洒下，落在那些为国捐躯之人身上，薄薄一层，似是上苍的悲悯。
玉沉轻叹一声，驱马缓缓前行，马蹄踏在城中青石路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长街上没有灯，一片漆黑。但隐约中似乎有嘈杂的人声传来，隔得太远，嗡嗡嗡的听不清在吵些什么。但这种时候在这里除了璧国的军队，城里还会有什么人？而他们会为之欢闹的大概也就只有攻破第一座城的喜悦了。
她心情很沉重。战争原本于她而言全部的概念就只是两军相斗，尸骨如山血流成河不过是书册之上的记载，多少都带了些苍白。可如今置身于战争之中，看着一个个鲜活的人死去，一滴滴滚烫的血冷掉，她终于知道，战争的另一个名字叫做修罗场。
没有人能够在战争中毫发无伤，就算那些活下来的人，又怎能做到午夜梦回的时候不会因为死在面前的那么多人而感到背后生寒？
突然起了一阵风，将街边屋角残破的木窗吹得吱嘎作响，一下下拍在墙上，发出空洞而木然的碰撞声。
远处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而那个方向是她往城中去的必经之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咬紧牙关安慰自己，他们也不过是在庆幸自己活了下来。两国交战，无论是哪一方的错，冲杀在最前头的士兵们都是最可怜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如今他们还活着，想要欢呼庆贺一下也是无可厚非。
策马往前，行到街尽头便隐隐看到有火光从拐角处照过来，记忆中那一片是府衙的位置，衙前有一片空地，听声音士兵们就聚集在那里。不过在她走近之后便没怎么听到他们的欢呼声了。
驻马在拐角前站立了片刻，吸口气，往前走去。她不知道姬墨如在不在那里，若是他听见这些欢呼声，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转过街角，便看见府衙前的空地上围了一圈璧国的士兵，人比较多，挡住了火把的光线，看过去黑压压一片，不知道他们在看些什么。
她驱马缓缓行向前，然后听见碧华琰略带沙哑如毒蛇吐信一般的声音，“今此一战若我们输了，这便会是你们的下场。你们怎能让冒着夜寒前来看你们的公主殿下失望呢？”
突然，所有士兵都回过头来，玉沉措手不及无处遁形。继而士兵们流水一般往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道，火把的光便照出来，照亮了她前面的一大片地方，但她整个人还隐在黑暗中。
越过人群看进去，碧华琰坐在堆叠的尸首上，弯腰倾身手肘撑着大腿，仰着头在看她，银质面具映着火光一片透亮。
鲜血从尸堆下面蔓延向外，就算隔得远，玉沉依旧能看见潺潺如溪流的暗红液体向外流淌着……这些人是刚死的，否则哪里来这么多血？她终于知道方才他们在欢呼什么了，原来是在虐杀俘虏……
玉沉只觉五脏六腑一阵翻搅，眼前一花差点从马背上栽下去，用力抓紧马缰才稳住身形。她浑身僵直的看着碧华琰，努力掩藏起声音中的颤栗，“你到底想做什么？”
碧华琰缓缓直起身子，一跃跳下尸堆，玉沉才发现在他身侧方才火光照不见的地方插着一柄剑，就插在一具趴着的尸首之上。碧华琰反手抓住剑柄一拔，鲜血喷溅而出，继而便看到那尸体的头颅从尸堆上滚了下去，一路带着血迹滚出好远，停下时脸刚好面对着玉沉这边，双目圆瞪张着嘴，似乎是临死前那一刻还不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
胃里一阵翻滚，玉沉翻身下马跌撞着跑向一旁，扶着墙角堆叠的沙袋呕吐起来。
碧华琰将带血的剑刃在尸身上擦净，反手收在身后，步速极快的走到玉沉身后，俯身将手搭在她肩头。
玉沉这一日来并未好好吃过东西，吐出的都是酸苦的胃液，将再次涌上喉头的酸苦压回去，抬手甩开搭在肩头的那只手，用手背擦着嘴角站起来，额角的发丝有些汗湿了，回头眼神阴沉的咬着牙对碧华琰道：“你会遭报应的！”
碧华琰收回手，以冰冷的面具面对她，不辩面目，剑尖从他肩膀后探出一截，映着火光锋芒毕现。
“报应有什么可怕的，至多不过一死。”他稍稍动了动身子，火光从背后照过来，打在他的面具上，他却突然抬手挡住了那道光，整张面具又躲回黑暗中。只听他冷笑一声，又道：“管得多，死得早。”
“你！”
“别动气，动气容易加快毒发。”碧华琰伸手想去拍她的肩，玉沉抽出袖中匕首朝他腹部刺过去。他却似是早有准备，原本持剑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一闪便到了身前，剑身挡住刺来的匕首，发出“叮”的一声清响。他手腕用力往前一推，玉沉被连人带匕首一起推出去，后退两步撞在了墙角的沙袋上。
就在这时，伴随着一道凌厉的剑气，姬墨如冷沉的声音响起来：“我说过不要碰她！”
两人持剑对峙，玉沉扶着墙壁站直身子，然后低头去找从手里滑脱的匕首。在她低头的那个瞬间，只听刀剑相斫之声密如雨点一般响起，抬眸时两人已经战在一处。不远处的士兵们开始哗然，他们不知道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们开不该出手，若是出手又该帮谁……
玉沉提心吊胆的看着招架进攻之间全无优势的姬墨如，突然发现自己从来都不知道碧华琰的武功竟然这样高！若是姬墨如打不过他怎么办？若是她一起出手二对一呢？正思绪凌乱之际，忽觉颈边一凉，还没来得及倒抽气，便听身侧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若不想她死，便住手！”
正在与碧华琰交手的姬墨如一个分神，手臂被碧华琰的剑划了一道口子。
“当心！”玉沉低呼一声想要冲过去，但被身旁之人一把拉住。她想侧头去看，但贴在颈侧的剑锋更紧的抵上来，能够感觉到剑锋划破肌肤的刺痛感。浑身泛起一阵战栗，她都忘了大哥还跟在碧华琰身边，有他在动起手来更没有胜算了……
姬墨如转身将剑指向玉蔚然，“你放开她，有什么冲我来！”
玉蔚然无动于衷的站着，碧华琰收剑负手走到姬墨如身侧，扬声对玉蔚然道：“今晚便到此为止，从现在开始你的任务是跟着她，寸步不离。”
话落，玉沉感觉到颈边一轻，剑锋拿开，但身后之人还在。她抬手捂着脖子往前走了一步然后转身，看到玉蔚然神色木然的站在那里，手中是一把匕首，与她之前给姬墨如的那把很像。心中猛地一痛，那两把匕首原本是一对，父亲好友赠给他，他便给了她和哥哥……如今……如今哥哥却用它来伤她……
收回手，垂眸看着手心沾上的血痕，突然觉得可笑，然后便仰天大笑起来。
这一切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她要面对亲人变仇敌的局面，为什么她要活着承受这一切？是不是死了一切便都结束了，碧华琰也就不能再拿她来威胁谁？
想到碧华琰，笑声猛地停住。不，她还不能死，都走到这一步了，不能这样轻言放弃，再痛再苦也要忍住！
那头的士兵因为她突然的大笑而开始窃窃私语，声音虽不大但在安静的夜里还是很刺耳，就像是蝗虫啃着稻禾的声音，沙沙沙听得人烦躁。
大概碧华琰也觉得烦，从怀中摸出兵符对他们一扬，“明日天亮便出发攻打云守城，你们立时回去与其他人会合休整，若有滋事乱言者，军法处置！”
私语声立时便停了，很快那群士兵便列队从玉沉他们面前走回临时安营扎寨的府衙中，随着那扇巨大的订满了铜钉的木门开了又关上，外头又恢复了平静。没有士兵围着，空地上的那堆尸首看着愈发触目惊心，流成河的鲜血早已凝固，变成一滩红褐色的污渍沾附在青石板的地面上。
“你们也去歇着吧，府衙最大的那间房留给你们了。”碧华琰不紧不慢的说了这么一句，转身朝府衙的反方向走开。
不适感再次袭来，玉沉抚着小腹暗自祈求，孩子啊，你一定要陪娘一起撑下去啊……
姬墨如看她虚弱的站在那里，快步走过去扶住她。她便将虚软的身子靠向他，一只手仍抚着小腹，另一只手伸过去抓住姬墨如的手臂，然后在心中对腹中孩子道：“孩子啊，这是你爹……或许这辈子你们见不上面了，娘也不会让他知道你出现过……但你要知道，爹若是知道有你一定会很疼你的……”
“沉儿，”姬墨如在她耳畔轻叹一声，“不是让你留在营地等我回来么……打仗不是儿戏，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玉沉吸吸鼻子，将哽在喉咙口的那口气吞下，嗓子因方才的呕吐而有些不适，缓了缓，她开口，但没有回答他的话，“你知道方才他们在做什么么？”
姬墨如垂下头，扶在她肩头的手渐渐收紧。玉沉知道他不好受，但有些话不得不说，回头看了眼依旧如木头一般守在她身后的玉蔚然，凄然一笑，道：“碧华琰他疯了啊，你看他如此残忍的对待齐国俘虏，保不定将来会对我们做出什么事来……”
“你知道为何你们璧国的士兵都那么服他么？”姬墨如突然哑着声音问。
“不是因为兵符在他手里么？”玉沉一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样问。
“他不仅对俘虏手段残忍，对不服他的璧国士兵更残忍……”顿了顿，他突然将她拉过来抱进怀中，声音从玉沉头顶继续响起，“三日之内便将齐兵赶出国境，那是因为将士们知道如果打不赢他们的下场会比战死沙场还要惨！”
玉沉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液一点一点变冷，然后浑身开始颤抖，她用力抱住姬墨如的腰，脸埋在他胸前，闷声道：“留下来是助纣为虐啊，我们走吧，离开这里，我不想再看到这些血腥肮脏的事情了……”
“沉儿……”姬墨如低声唤她，“还剩四天了，若没有解药你会死的！”
“可让你做这些一辈子良心不安的事来换取解药，我难受啊……”眼泪没忍住，决堤而出。
“等我拿到解药……”
玉沉突然打断他的话，推开他抬起头来，“要不你回去吧，回到齐国，做你该做的事。他毕竟是我血脉相连的兄长，总不至于……总不至于真的看着我死……”这句话说出来实在是可笑，但她咬着牙将它说完了。
姬墨如看着她苦笑道：“这话连你自己都不信吧，他为了达到目的连自己都能‘杀’……你别劝我了，在这世上如今我只有你这一个在意之人了……你也许不知道吧，我母亲其实早就死了……在卫家活着的那个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玉沉突然想起一直没有向他传达的卫老将军的遗言，心中甚是难过，闭了闭眼睛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当初去卫家的时候，卫家上下一起骗我，唯独卫老妇人，趁着旁人不注意告诉了我真相……”
玉沉很想问他为何之前不说，但听着他略带嘶哑的声音，便知他心里也不好受，都这样了，很多事情也就没有必要追究的那么清楚……
玉沉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呀”了一声转身看向身后的玉蔚然，然后低声问姬墨如，“你说方才我的话我哥会去告诉碧华琰么？”
“就算碧华琰知道了又怎样，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姬墨如揽过她的肩带着她朝府衙大门走去，玉蔚然身子跟着一动，抬步跟上。
玉沉一想也是，还有什么好怕的，连死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