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占地颇大,江南样式的别致院落彼此相连,这在寸土寸金的南城可不容易。红绒织就的地毯从门庭一路铺到石板路上,江源走在上面,回想起西城衣衫褴褛的百姓,心里叹了口气。醉仙楼看不到什么客人,倒是门前伫着的护卫挺多的。江源还未进迎客厅,一位穿着华袍的小厮便从某处钻出来,凑到江源面前一脸献媚道,“贵客有约吗?”
江源看了看小厮,想起了醉仙楼的规矩,不迎散客,于是正色道:“南城,安归镖局云横。”顺手又递上一张云横给的请柬。
“哦,原来是云老板的贵客,请随小的来。”小厮一改笑脸,弯下身朝江源恭敬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江源嗯了声,跟在小厮身后进了大厅,直往院落中的二层小楼走去。
这天夜里,江源、云横、哑巴少年,张凡四人围坐在圆形的南木桌前,把醉仙楼的拿手菜点了一桌,又令小厮提来几坛红紫浆。众人谈着大会上的故事,杯盏交加。云横是请客之人,他见诸位客人毫不做作,所以他喝酒也喝得畅快,酒意渐酣时,他微眯眼睛看着江源等人说道:“今日我云某能够晋级,全赖诸位相助。只是一想到明日我与诸位,嗯……就要在会场上一决高下了,我心难安呐。按理,明日的比武会更加激烈,想来今日会场上已有人倒下,那明日呢?所以,今夜云某斗胆请诸位来醉仙楼一聚,就是想互相通个气,这样大家心里都有底。”
一旁的张凡揉了揉肚子,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他听出了云横话中的意思,率先说道:“云老大,我跟您多少年了,在安归镖局,您对我张凡是颇有照顾,就冲您借我的银子,更别提我这条命都是您从断云谷捡来的,这大会的名次算得了什么,明日我定在会场上报答您。”
听张凡说罢,江源抬头看了看哑巴少年,哑巴少年一脸平静,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江源知道哑巴不会说话,于是不等他表态就朝云横抱了抱拳:“云大哥,你不会只是个镖把子吧,听你话中的意思似乎对明日的比武很重视。”
云横抿了口酒,微微一笑:“云某也不骗小兄弟了,安归镖局正是我云某开办的,只是对外我自称镖把子。江老弟,安归镖局虽说在厄尔特有点名声,但毕竟是个民间组织,我云某到头来只是个商人,即使我手下有几百位兄弟,但还是得看很多人的脸色,没有官身,万事难。要入官场资历很重要,就算是买了官,让人能瞧得上你?不过,这雄鹰演武可不同,若是能拿到雄鹰徽章,我就能在节度那讨个将军当当。”
江源听完云横的话,在吃下一块小牛肉后才满不在乎的说:“原来云大哥费尽周折就是想当个将军,也罢,这雄鹰我就不与你挣了。”
方才见桌上众人的神态,江源心里已明了七分,这云横为了能够顺利拿到雄鹰徽章,不惜重金在醉仙楼摆下酒菜将自己的对手请来,席间说的话何尝不是恩威毕露,张凡作为第一个表态的人心里认可云横的做法,而那哑巴少年想必也是同意了,所以若是他今夜不表态支持,明日必被三人围攻,他深知自己不擅与人格斗,何况同自己围坐在这饭席间的三人里还隐着位修行者,不如顺水推舟答应云横,还可得个人情。
哑巴少年和张凡早已只会云横的意思并在私下里应了他,云横对于江源的态度却没什么把握,论武艺,节度侍卫能差么,论势力,小小年纪便进了节度府当值,背后不知有几只手推着。因此当云横见江源答应得如此爽快,心里顿时激动万分。云横抓起酒坛,兀自将面前的酒盏倒了个满满当当,他大声说道:“诸位高义,云某难忘,将来若有需求,云某必当相助。”云横站起身来,双手高举酒盏,头一仰,一饮而尽。
江源等人也站起来,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干,江源瞥了眼旁人,这哑巴少年白皙的脸蛋上虽然爬满红晕,但眼神却是愈发清明。
……
江源从醉仙楼走出去,晃晃悠悠地上了云横准备的马车,车夫拉着他在黑夜里奔驰,不一会儿就到了演武场外的大帐。江源排出一些散银权作劳费,那车夫摆手婉拒,说是云老板已经付了款。于是江源又晃晃悠悠地走进大帐,进了自己的卧榻间。江源丢了几块木柴到火堆里,火燃得更旺了,他装醉给车夫看,更是给云横看,客人酒足饭饱,主人心才安呀。江源伸手摸进胸前,一张硬纸被扯出来。作为江源妥协的报答,云横塞了张银票给他。江源看到这银票心生烦意,取出针线把银票随意缝进床上的包袱的里。想来云横该对自己放心了,不过节度府里的那位恐怕在明日布下了大阵仗。既然明日异常凶险,自己需早做准备,明日上场后那些木头做的器具明显靠不住,可是那场外地下大厅内又有重重检查,自己的长星剑和迅影弩也绝难带进去,该如何是好呢,江源不禁皱起眉来。
“江源兄弟,你在做什么?哟,你这是准备跑路吗?”江源寻声而望,只见乌利亚正笑嘻嘻地走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位披着昂贵皮草的年轻人,正是南宫启。
江源本就深陷苦恼之中,见乌利亚一脸戏谑,便没好气的说道:“明日就是演武大会最后一场,他定会想方设法置我两于死地。乌利亚,你还有心思笑么?”
“江源兄弟,你所说的他可是指节度萨达尔?乌利亚兄弟已经把你们面临的难处给我说了,没想到萨达尔欲图自立为王走他哥哥的老路,既然他知道你俩掌握了他的秘密,明日势必除掉你二人。”南宫启看了看身后无人,便走到二人中间低声说道。
江源听闻乌利亚将梗概说与南宫启时心里惊了一跳,毕竟这人还不是太熟识,乌利亚怎能把月国秘事讲出来?待南宫启说完,江源才把心落在肚子里,原来乌利亚借口他们二人知晓萨达尔谋反一事来请南宫启帮忙,并没有提及萨达尔杀他们的目的是因为月国祭坛的秘密。
乌利亚和南宫启接触几次后,发现此人定是非富即贵之徒,从他的举止,用度就可看出来,单是今夜一餐就在醉仙楼单辟的包间里,他乌利亚几月的俸禄都不够花。城北事变后,王若钧将军不知下落,图萨大人想必也是自身难保,乌利亚与江源二人目前在厄尔特可谓孤立无援,明日即是大会落幕之日,萨达尔要是动手的话,他们二人可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之前好运气上。这南宫启毕竟不惜生命危险救了江源一次,想来也是忠义之人,索性今夜在包间里请他出手相救。南宫启在饭桌上听完乌利亚的话,眉头没皱一下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他对乌利亚说,所谓救人救到底,江源若是有危险,上一次自己不就白救了?况且一个人飘在厄尔特,难得遇到两位朋友,他也不愿两人身遭不测。
“江源兄弟莫担心,明日大厅内的关节我来打通,你只管带家伙进去,想来你一时也能应付自如。而且我在演武场外备了几匹快马,由我和乌利亚守在那里,若是事有变化,我们接应你后即可离去。”南宫启仿佛看破了江源在心烦什么,胸有成竹的说道。
“江源兄弟,我的玄火可是准备了很多呢,明天你就安心比武吧。”乌利亚也笑说道。
“嗯,比武我倒不在意,我和他们仨已经商量好了,明日不会太激烈。”江源把手凑到火塘旁搓了搓。
“这样就好。”乌利亚高兴地说,“我还正担心你不愿放弃演武大会呢,我了解到的朔方军汉都有死不服输的臭脾气,现在我彻底安心了,你还不至于那么无可救药。明日我们可以早些退走,若是你觅到了好机会用这个通知我吧,南宫启已经买通了南门的值门吏,我们接到你后就可速速离开厄尔特。”乌利亚说完,递了一个小木筒给江源并附在他的耳边告诉木筒的使用方法。
“好,你收拾完就快睡吧,我们也要去准备准备,明日要骑很久的马。”乌利亚和南宫启向江源道了别,快步走出大帐。
就在江源安睡时,萨达尔却站在帅案后盯着江北全图沉默不语。
迅鹰将军乌格尔半跪在堂内,他的表情隐在黑暗中看不太分明。
“乌格尔,年轻时我爱在城西死潭边垂钓,那水很浑,从来不知道水下有什么样的鱼,这江北真像那片死水塘子,这水浑着,下面有几条鱼看不太真切呀。”萨达尔转过身来盯着乌格尔说道。
“垂钓需用香饵,大人这饵不止香还在水里蹦哒不停,那些个大鱼会浮出来的。”乌格尔恭敬的说道。
马忠这鱼已然躺在案板上,王若钧也从水里跳了出来,还有些老家伙也要露出头了,想到此处,萨达尔哈哈大笑起来,一把端起案几上温着的奶茶,新鲜的牛乳里裹上珍贵的飞龙踏雪,真是别有一番味道。
萨达尔喝下一碗奶茶,心里更加暖和了,他忽然想起一个人,于是随口问道:“鹰眼还好么?”
“鹰眼已取得不错的进展,就这么一条鱼饵,它盯得特别紧。”
“嗯……还是让他警醒着,猎鹰总要用来给猎物最后一击,到时可别让他逃了。”萨达尔咂了咂嘴,又说道,“对了,也先那小子呢,是不是废了?”
想到正躺在床上吊着一口气的也先,乌格尔心中一阵兔死狐悲之感,他一时不知道怎么答话,过了小片刻才说道:“医官说他的伤情很严重,恐怕只能让他的妻儿祷告了。”默了一会儿,他又低声道:“大人,听说圣教的百创散疗效很好,属下想……”
“嗯,这件事你办了就行,那些妖教们不声不响进了厄尔特,到了我的地盘也不知会一声,真是没有礼数。”萨达尔不满得哼了一声,虽然他个人嫉妒厌恶圣教,但他们的医术确实有过人之处。
城北,迅鹰军营里惨叫声正连成一片,那是迅鹰士兵们抽打卫戍营降卒的声响,他们正在为自己的将军出气。而他们的将军,迅鹰军副将也先此刻正躺在军帐里,右肩包裹着厚厚的纱布,他在今日失去了自己的整支右手,虽说也先作为武道强者,身体壮实毅力顽强,他勉强能从白天的昏睡中醒来,但这纱布里的血总是止不住。帐中跪着的一群医官束手无策,也先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但回想起今日和离国上将的对决,也先又觉得死无所憾。
今晨的江北格外冷,朔风骤起,城北卫戍营中飘出的浓烟也为之一颤。虽说立场不同,但向来强者相吸,能与离国上将对决一番也是对自己武艺的最好试炼,也先的细柳刀早已在鞘里按捺不住,就像低鸣的野兽。几乎在王若钧的长戟扫冲上来的一瞬间,也先紧紧按住的刀便弹将出来,两人正面相抗,毫不花俏就是一击,强者的力量何其强大,饶是也先早有准备,刀身传来的一股生猛的力量还是将他逼得直直往后滑出几步方才站定。
王若钧首次出手并未用尽全力,一来他不知也先战力如何,不敢轻易暴露自己的实力;二来他也想看看这也先将如何和自己过招,两侧的弓手会不会突然发难,不过,没想到也先还真的与自已对上一场,呵,倒是小瞧了他去。
也先好歹接下了王若钧的第一招,方才透过刀柄传来的力量震得他的手臂竟有几分麻意,也先暗自惊心,但久经战阵的他飞快地稳住心神,这王若钧兵器太长,如今我已贴近他的身前,自己的细柳刀更加好使。也先平端细柳刀,挪了挪步子挑衅地望向王若钧。
王若钧手中的长戟通身修长泛着幽幽的光泽,那是长期征战才有的岁月痕迹,顶端的戟刃在烟火熏染下丝毫不减刺眼森寒,这是一只巨兽的獠牙,浸润了不知多少的苦痛亡灵,锋利,嗜血,看得迅鹰军军士们心中一凛。
长戟在王若钧手中轻巧灵活得不像话,他挽出一个漂亮的圈便直直向也先刺了过去,力若万钧,义无反顾,直取也先心脏。
也先猛地踏出右脚,反手抬起刀柄巧妙地格开王若钧刺来的长戟,身体随势倾斜,意图避开这骇人的锋芒,谁知王若钧突然转动长戟,猛地一抽,戟身欢脱而出,从另一个角度再次刺向也先的下盘,此刻也先心中警铃大作,草原汉子绝少用戟,这在南边也属于老旧兵器,这种沉重无比的武器,竟被眼前男人使得如此轻松,这突然一袭快得让也先无法防御,真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无妨,我的细柳刀也可轻取你的人头,也先不理会刺来的长戟,侧着身子不顾一切的握住细柳刀朝王若钧的颈部砍去。
一阵刺耳的刀兵声传来,原来王若钧见也先孤注一掷,他的手臂肌肉瞬间暴胀,强大的力量使得长戟瞬时掉转方向格住了也先的细柳刀。未等也先反应,王若钧的长戟又是一转,顺着细柳刀便划到了也先肩部,“呵呵。”王若钧嘶哑着笑了两声,锋利的戟刃从也先的臂甲缝隙中切入,王若钧就那么轻轻一拉,也先整条右手就落在了地上,鲜血从肩部喷涌而出。
也先紧咬牙关,左手探向腰间想拔出匕首,突然他眼前一黑,跌倒在地上。
“将军!”迅鹰军军士们一片疾呼,王若钧持着长戟,踩在也先身上,用冷峻的目光扫视着也先的部下。这些迅鹰军士兵被王若钧那骇人的气势所震慑,他们望着王若钧,无人敢踏出第一步。
“我们走。”王若钧淡然一说,周遭的侍卫便聚拢在他身边,在迅鹰军士兵们愤怒的目光中,十几人快步朝城西退去。
待王若钧离开后,士兵们才围上来,医官们紧急包扎也先肩部的创口,又拾了也先的断臂,用士兵们扯来的门板抬了自己的将军向迅鹰大营方向跑去。
双眼大睁,仰面躺在门板上的也先,生命力和着肩部汩汩冒出鲜血很快浸湿了医官包扎好的纱布,护着他的士兵们心情低落,他们引以为豪的副将军在卫戍营王若钧的手里,竟然只接下了两招!不,除开第一招的试探,王若钧一招便胜!
节度府得知也先战败的消息后急令巡城司搜捕王若钧及其一干侍卫,但直到当天深夜巡捕们也未找到任何线索,这十几人如泥牛入海,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