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繁闹的翔凤街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外面传来更夫疲惫的报时声,告诉失眠的人这夜已是过了大半。
江源裹了身棉被靠在木墙上,他微闭双目,尽力放松所有的器官肌肉,全身心地感受着周遭的原气。
入夜前囫囵吞下的大肉饼在肠胃里消散得干干净净,转化为持续的能量生造他的经络。那日,流云山脉涌入的腐气同草原的寒意发生碰撞后几乎炸尽了江源天生的原气通络,而赤狐火丹和书院医师的秘方又为他自行重塑经络提供了可能。万祖君怜悯这个可怜的孩子,使他在重塑的过程中用高于常人的能量摄取修筑了比以往更加宽阔的经络,现在的江源对原气很敏感,脑部神经还能够接受原气的滋养来代谢放松,因此他睡眠时间也大幅缩短。
放空了大脑的江源化为了这个小房间的块块木板,他能感受到阵阵急促的脚步正从四周传来。
脚步声很急躁,说明来人时间紧迫,而在如此深的夜里疾步,说明来人并不想遮掩行踪。
伴随着楼板的晃动,头顶的瓦片也开始咔咔作响,后半夜,杀人夜,江源睁开了眼。
铁剑从木板里刺出,扎进了客栈的棉被里,弩矢从瓦片间射来,钉在了江源的新鞋前。愈来愈多的剑从四周刺来,愈来愈多的箭从屋顶射下。
环绕江源的二十人抱有必死的决绝,因为原气的波动表明,这夜幕中的杀意很果断,很致命。
刺客抱着必胜的心来,可惜江源早有准备,在永定门下三少说的那番话就提醒了他,现在还有不少赏金猎人追寻着自己的脑袋,京兆府的命令在江北草原管个屁用。
弩箭密集地钉入方桌里抖起一阵尘土,桌下躲藏着的江源抬起迅影弩随心一射,屋顶便传来声痛呼。江源有条不紊地拉弦装箭,他心里不急,因为他听出了屋外有刀剑碰撞的声响。
这时,木门被撞得碎裂开来,一个人影直冲到方桌前,“江源,店里有刺客,快,跟着我。”原来这人影是司马昀。
江源没有应声,他不敢确定司马昀是援兵还是刺客,直到皓白的月光照在司马昀中箭的肩上。江源看那箭的位置,不像是头顶的弩手无意中射到的,于是他提起长星剑一个巧妙地翻身滚到门边。
这时,三楼过道内的情景映入江源的眼帘。狭窄的过道内挤满了黑衣刺客,两名兵部青年正一前一后,艰难地用方盾抵住挥舞的刀剑,不让刺客靠近江源的房间。
过道顶部的瓦片被弩手们掀开,江源已看到了弩矢的金属闪光。
“举盾,破窗!”江源以极快的速度射穿了一个黑衣刺客的头颅,然后用力拍了拍两名兵部青年的后背。
死掉的刺客倒在前方,暂时成为了一个人体障碍,使得兵部青年能有时间回身进屋。高举的木盾被弩箭射得“笃笃”作响,江源四人进屋后没有丝毫犹豫,他们撞破窗户,一跃而下,直落到二楼的看台上。
江源当初选择这个房间,就是看中了这块不大的看台,看台刚好在窗下,平时晒着些店里的棉被。
看台稳稳地接住了四人,但屋顶的箭雨转瞬即至,处在最后的兵部青年身中数箭,立时便倒在台上。
江源和司马昀冲到了看台边,这时才看到街角涌出了一排弓手,他们开弓即射,但听乍起的飞蝗声,一波羽箭竟擦着二人面门飞过。
这时,江源的脑后传来惨叫连连,追来的黑衣刺客和屋顶的一群弩手被方才的羽箭瞬间射中。
江源和司马昀等人发现这个情况后直接从看台跳下,很快跑到了临旁的商店门前,处于屋顶弩手的射击死角。
翔凤街五十六号店前已是躺了些许尸首,街角的弓手持续放箭,月光下许多黑影从客栈窗前跌落,楼顶的弩手此时已全无踪影。
弓手里走出一名红袍男子,他的目光落在客栈的三层小楼上,嘴里冷冷说道:“店内还有圣教的人,给我烧。”
江源曾在朔方听过一句古话:“无妄火焚天下恶。”这古话形容的正是此景。
红袍男子的玄火杖朝前一指,一团火球瞬时击破木墙炸裂在客栈内。火箭纷飞,像是一泼泼火雨洒在客栈楼上,木制的客栈瞬时成了燃烧的火海。
黑衣刺客化为一个个火人,有的奔逃出店即被射成刺猬,有的翻出窗台摔在街上不再动弹,还有的看不见身影,只是从火堆般的客栈里发出连绵的哀嚎。
“术士。”司马昀掰断弩箭的尾巴,盯着红袍男子说道。
“嗯,的确是术士。”火光中耀眼的红袍让江源想起了乌利亚。
须臾,红袍男子在确认火堆里没有活口后,带着弓手消失在夜幕里,自始至终没有同江源等人讲一句话。
“看他们的作风,定是天华书院的人。”司马昀摇了摇头,“真是高傲得很。”
“那就让未来的我们改变这样的风气吧。”江源望向翔凤街的另一端,那里正隐着一位熟人。
“司马大人,我们离开这里吧,巡城司的人快来了。”兵部青年咳了几声。
“卫然伤得很重,怕是撑不到兵部培园,我们还是先到最近的翔凤医馆去。“司马昀担忧地看着江源说道。
江源看了眼卫然,这名兵部候补发白的脸颊浮着层虚汗,显然正处在极度的痛苦中,制服浸了血,一滴滴落在石板路上。
卫然望向江源,淡然道:“进门时被刺客砍了几刀,背部的甲衣没撑住,让您见笑了。”
江源发觉卫然的眼神镇定,看不见受伤的恐惧,更看不见失去同伴的哀伤,这便是铁一样的帝国军人吧,眼里只有任务,心中不畏生死。
“来,兄弟,我扶着你。“江源搭住卫然的肩膀,用力扶住他,卫然后背的血浸入江源的棉袍,打湿了内里的流云墨裳。
浓浓的黑烟升成一朵黑云漂浮在月光中,翔凤街五十六号的客栈引燃了两侧的店铺,熊熊的火焰烧红了召月坊的半边天,帝京的东区很快陷入惊慌的哭喊和巡城司急促的锣声中。三名男子互相搀扶着消失在这段焦臭的街道上,看到这里,远处一个黑影松了口气。
“你就看着他这样走了?”翔凤街的这端,一名戴着斗笠的女子嘲笑道,她的面前站着一队背剑武士,带头的那名黑袍男子握着一把纯黑的长形物体,物体很黑连月光都照不分明,只能看出握把缠绕着红绳,似乎是一把剑。
“这句话该我来问才合适。”男子戏谑道,“你不是要杀他么,怎么,折了那么多武士,就这样放他走了?”
“哈哈哈哈,那些柴火棒当然不是我的手下,只是些利欲熏心的消耗品罢了,我们武士团的人可精贵着呢。”女子冷笑数声,斗笠下的细纱随笑声晃了几下,“你不是来救他的么,怎么,被天华书院的人横刀夺爱了?”
男子叹了口气道:“那小子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除了星钥,他大概还有许多用处,留他性命,这是掌教的意思,你们明行神座难道要违抗掌教天尊的旨意!?”
“他是万祖魔王的转世,是不祥,是肮脏。无念!为何你总是和神座千方百计地阻止我们呢,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圣教,为了这个太宇世界啊。”女子听了无念的话,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不对!他不是万祖的转世,穷我所学,也找不到转世的说法。相反,他是我们通往众神之门的钥匙,就像那块星钥一样,掌教留着他是为了迎接魔凕降临,而你们所做的一切处处违背掌教的意愿,参透世间的究竟是你的副使,还是永世长存的掌教天尊?今年影月显世,九幽兄弟已得了召星石,我们只差找到星钥这一步,星钥星石相合,我教千年夙愿可成,你怎么就不懂呢?“无念痛心疾首地低吼道。
女子仿佛被无念的愤怒震住,她语气稍缓,怅然道:“我不管,他说的话,在我心里都是对的,那小子早晚都是祸害,如果放任他加入天华书院,我教更是多一敌手,这又是何苦呢?再者,那小子会把星钥乖乖交给你?到时候,用话骗不了,还不是只能用剑抢?不如让我现在杀了他,你也可以直取星钥,不用浪费时间,绕来绕去。”
“掌教说过,星钥不在他手里,我不需要杀他,只是要从他嘴里知道星钥的去处。”
“原来如此,那今后的日子你有的忙了。”女子忽然媚笑道,“据我所知,这偌大的帝京想杀他的人不少,你救得过来吗?”
女子悠然看向远处,那座弥漫龙气的高楼屹立在帝京中央,她娇俏道:“就连那家伙也要杀他呢!嘘……这个秘密可是他身边人透露的。”
无念心中如崩了座山,他知道眼前的女子和那座楼里的一个女人关系匪浅,但这样惊天的秘密能让圣教的人知道,高楼里的男人也太失败了点。
“他为何要那小子的命?”无念语气不太淡定。
女子似乎早料到了无念的反应,她捂着嘴凑到无念耳边悄悄地说:”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那小子是不祥之物,是万祖邪神的转世,这天下还有谁,最不能容忍一个自带神威的人呢?嘘~这可是个秘密呢“
“不会的,他不可能是,掌教没有告诉过我这样的事,司天监的太宇仪轨也没有测算出这样的事。”无念不停否认着女子的话,他不愿相信江源是什么万祖魔君的转世,如果是,他不得不杀了他,杀了那个掌教嘴里具有非凡能力的修者。
“呵呵呵,无念,你且看着吧,天华书院的这次考试定会让那小子死无葬身之地。”女子清朗的笑声一圈圈回荡在街上,她的人却早就跳上了头顶的屋檐,迅速消失在月色里。
……
巡城司的锣声在召月坊响了整夜,白日里,半条翔凤街都被军士们封锁。百姓们从巡城司的布告中得知,翔凤街五十六号来月客栈半夜失火,累及周边四栋房舍,大概烧死了数十个人。
帝京很大,一处火灾真算不得什么,除了封掉的半条翔凤街影响了商家的生意,就是成了百姓们侃大山的新添料。死掉的数十个人没有给巡城司带来太大的风波,验明尸身后都是些赏金猎人和无业镖师,一群亡命之徒,直接拉了两车埋到了城外乱葬岗。
比起这小小的火灾,整个帝京的目光倒被城东的知悟湖和天华山吸引——今早,天华书院考试公告终于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