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云谷口,尸首横呈,江源在尸堆间睁开眼,老图萨正盘坐在他的面前,斑白的须发随风而动。
”你醒了?“老图萨声音沙哑,灰色的棉袍整洁如新。
江源见眼前的图萨行如往常,仿佛没有受伤,于是激动道:”图萨大人,您没事了?“
老图萨,呵呵低笑两下,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江源缓声说:”世间万物,从眼而入,由心所感。修者,原气相受,天地可变;修者,顿悟顿明,从一而终。太宇交,知天命,若得混原之法,何不脱牢而去?”
虽然江源不懂含义,但老图萨所讲仿佛字字灼心,脑海里深深烙下了几十字。
随着字句的不断重复,江源发现老图萨嘴唇蠕动的速度愈来愈慢,与此同时,周遭的尸体纷纷化成血水浸入了泥地,像是春日里消融的冰块,而谷口两侧的远古巨木也依次倒伏,纠缠千年的根茎从而破土而出,腐臭的风扑面而来,江源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却被老图萨用力按住了双手。
“感受它!”老图萨的声音不容置疑。
树叶、肢体腐烂发酵的味道像是一把把刀子切开了江源的脑部,烂泥通过口鼻填满了空荡的思维,这片山区千年的生命全在他脑里腐败。
当江源的脑海飘满腐肉后,整个谷口地面突然发生塌陷,二人跌落下去,山体中的暗河瞬间包裹了他们。
“冷!”这是江源脑袋里能想到的第一个字。
河水从口鼻涌入,浸透肺脏;河水由表皮而入,刺透筋络。孤冷!难以呼吸,难以移动,这是来自山顶间万年冰心的苦痛。
江源能切实感受到这一切,仿佛他已成为了一捧腐泥,仿佛他已成为了一块寒冰。
忽然,河水消失了,江源坐在火塘旁,他环顾四周,认得这里是娜吉家的小木屋。老图萨夹了夹柴火,花白的胡须染上一抹光亮,他看着江源说:“火是万祖君传授人类的法宝,他能净化脏腐,驱赶寒冷,现在感觉如何?”
江源浑身暖洋洋,湿漉漉的头发早已干透,鼻尖萦绕的臭气也转为烟尘味,他想对老图萨说话,但是肺腑像被冻住了,嘴也无法张开。
“你不必说,老夫已知晓。”老图萨嘿嘿笑了笑,伸出手揉了揉江源的脑袋,“经此一劫,原气已能与你身体交融,甚幸,甚幸。时间到了,老夫该走了。”
老图萨的背影魁梧有力,他走到小屋门口,对江源郑重说道:“你要走的路,道阻且长,然,初心不忘,可得始终。过客三千,难永伴你左右,你要走的路,有牺牲,有代价,快些成长吧,孩子。”
灰色棉袍,背挎大刀的背影消失在了小屋门口,此时,火塘中的火苗忽得窜出几尺高,引燃了整个小屋。
熊熊火焰中,江源被不断炙烤,烧灼的疼痛击碎了冻结的肺腑,使他大叫出来。
……
“啊!阿妈,江源哥哥醒了。”昏迷了两日的江源今夜奋力一呼,惊得安娅跳了起来,小女孩在床边守候了他两日,本来已经很困了。
听到安娅呼声的娜吉赶忙从偏房跑来,她扑到江源身前,激动得泪水直流:”江源,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书院的医官今日还断言你无法苏醒,你看看,你不是醒了吗?“
一旁的医官给江源号完脉后讪笑道:“此等状况,实属罕见。在下误诊了,误诊了。既然公子苏醒,那痊愈定在明日清晨。”
“这少年,明日清晨能痊愈?”客房门口守候的一位青年问道。
“当然,当然。”医官恭敬地说,“若是日程紧,此时便可出发。”
“行,那我带人着手准备,你们也快些。这地方不可久留,还是速速离开为妙。”青年说完话后转身离去,蓝色的衣袍扫过墙角,扬起一抹浮尘。
原来是个梦,江源感觉全身筋骨寸断,他鼓了一口气,艰难地撑起身子,定了定神问道:“娜吉,我们这是在哪?这些人是谁?”
“江源,我们现在天水城,他们是天华书院的人,负责护送我们前往帝京。那日,你晕厥过去,途中发生了许多事……”
……
天佑二年二月二十,建州断云谷南口。
隆隆的马蹄踏进谷口内的修罗场,那是一队白盔白甲的骑兵,他们的面甲造型夸张,好似鬼魅一般。骑兵很快围住娜吉等人,他们的骑枪外朝武士们退去的密林,人马肃严。领头的一名骑士走下马来,他罩着个红色甲袍,上面绣着一黑一白,整一对儿月牙。
“本使为圣教明行座下,此番率领麾下双月骑士团护送尊者前往天水城。”骑士呈上自己的腰牌,请娜吉过目,又转头看了看江源,“这昏迷的孩子就由我带上,袭击者还在密林内,烦请尊者速速上马。“
断云谷到天水城一路无事,双月骑士团将娜吉等人送至城外小村后便径直离开,整个过程毫不拖泥带水。在小村里,天华书院的一队人马立即接应了娜吉,并对圣教的护送表示知晓。
据白甲骑士和书院领队者所讲,在断云谷内袭击娜吉等人的为圣教明行座下的黑武士团,明行神座对武士团的异动有所察觉,于是派遣双月骑士团来接应娜吉。
“既然同为圣教的人,怎么行事如此相反?若是骑士团早到,图萨大人也不会死啊。”江源愤怒道。
“江源,你听着,圣教的事,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的是,图萨大人并未死去。”娜吉沉声说。
“那他人呢,在哪里?”江源听到图萨未死,顿时高兴起来。
“图萨大人虽未死,但身中剧毒,性命危急,已被骑士团接走了。”娜吉低下了头,黯然说道。
”娜吉,我们怎么能让图萨大人被那群神棍带走?不行,得追回来。“江源一听,心里大急,一是他无法证实老图萨生死与否,二是圣教凶险,那里对老图萨来说绝非是个好地方。
娜吉看着江源焦急的神情,心里叹息一声,伸出右手拍了拍少年的双肩:”古语曾说过,解铃还须系铃人,老图萨中的是圣教修者的毒,你就是寻遍整个太宇,也找不到解药,惟有去圣教才拥有解毒的可能。“
“难道天华书院也没有解药?”江源望了望医官,不服气道。
医官擦了擦额头的汗,耸耸肩:“若是一般的毒,那解药自然是有的,但据娜吉修士的描述,在下推断,那黑色的雾气是圣教秘毒,幽魂散,此毒,书院断没有解药。”
“看来,送老图萨去圣教的确是唯一的办法。”江源除了自己配的毒弩外,并不了解世间的其它毒药,他自认为闻名于世的天华书院应当擅长于此,但听医官一说,也难以反驳。
“江源,你安心好了,双月骑士团答应了我,若老图萨康复后愿来寻我,他们绝不阻拦。”娜吉站起身来,继续说道,”我们今夜就要动身前往帝京,路途遥远,你要做好准备。“
小村两里外,天水城,南城富户李员郎家。
院内黑黢黢的,几十名武士警惕地把守着各个要害位置,他们护卫的中心区域,一间偏房正亮着灯火。
“双月骑士团这群狗东西果然坏了本使的好事,你们几个说说,该怎么办?”阴冷的女声让众人明白,今夜的团使大人何其愤怒。
团使的脸隐藏在黑纱下看不真切,只有一双秀目闪着摄人心魄的光芒,红色的指甲随着纤手抖动,敲击在圆桌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每一下仿佛都叩击在屋内众人的心间。
“团使大人,依卑职所见,今日放跑了娜吉等人,实在可惜。但,我们却掌握了一个要紧的信息,这个信息对现阶段的武士团更有利,若是我们好生利用它,那团使大人就可……”一位黑衣武士低声道,灯火下,此人胸口绣有的一颗红月格外夺目。
仿佛厌倦了这名下属的恭维废话,女团使直接了当地打断了他:“什么信息,说重点。”
“是……卑职得到可靠消息,今日双月骑士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救走了娜吉等人之后,竟然与天华书院在天水城的人马有过接触,并在城外小村内将娜吉等人转于天华书院。双月骑士团与死敌有如此来往,无异于背叛圣教。”武士愈说愈兴奋,语速不由快了起来,“依大人您看,神座大人,甚至是掌教大人若知晓这件事,那飞扬跋扈的双月骑士团会有什么下场?”
圆桌前的其余武士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仿佛已经骑在了双月团的头上。
“真是有趣……不过消息的真实性一定要坐死,你们抓紧时间收集整理战报,随本使汇报神座副使大人。”这位女团使心里明白,此番神座副使授意黑武士团袭击娜吉等人就是试探神座的一次行动,因为娜吉队伍里有一人的存在对神座异常重要,黑武士一动,听命于神座的双月骑士团定会有所动作,只是神座副使与她都没有料到,双月骑士团竟然同天华书院有接触,要知道,圣教同书院本是厮杀千年的死敌,她掌握的这一消息无异于一剂猛烈的毒药,在合适之日,能直接将强大的神座拉下位来,如此这般,等待多年的副使大人就能顺利上位了。
圣教内部的派系倾轧风险极大,除了各基层团体的摩擦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外,若是一着不慎惹怒了掌教可不得了,明行神座副使为了争夺权力,指示武士团做了许多事,虽然每次的任务风险很大,甚至让敌人获得了某些好处,但谁叫自己爱他呢,想到此处,团使连叹数口气,惊得部下们连忙收敛了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