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管这座亭子和宝藏是否与蓝玉有关,眼下找到描绘山水图位置的地方最为重要,老爷子唤起憨娃继续前进。
离开歇脚峰,山势开始下行,一路上走得快了很多,憨娃说的望阳峰也越来越近,只是望山跑马死,看着近实则远。
老爷子一路走,一路从山上望向白帝庙的位置,不放过任何可能的角度,可是群山重重,还真的一无所获。
倒是这望阳峰的山型有几分意思,其它峰顶就算再高,也是山石为主植物为辅,型如笔尖,但这座山峰却植被极其茂密,树木矮草丛生,几乎看不到石头样貌,远远望去胖乎乎的非常圆润,就像个和尚脑袋。
眼看着就要接近午时,山势开始陡峭,这是要登顶了,一路向上,真如远望时的感觉那般,这里的树木密而参天,只有山里人常年穿梭开出的一条小路,越往上走越是看不到天,因为树木太高,地上只留下星星点点的阳光。
如今春夏之交又近中午,走在这里却特别凉爽,连旺财都步伐轻快了很多,经过几个陡坡,憨娃坐下休息,老爷子却一头雾水,怎么这就到了?四面还是高大的树木,哪有山顶豁然开朗的感觉?
“这山就这样,树木特别高,密密麻麻,要不是常年走有感觉了,真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这还叫望阳峰?什么都被遮住了,那死人湾和白帝庙也看不见啊?”
“嘿嘿,可以的,我带您去。”
只见憨娃指指远处便径直走过去,穿过一片小密林,就看见从山侧凸出一块巨石,这又是那种山里常有的树包石的类型,憨娃站在那里招呼老爷子过去,站在巨石上,周围的树木却并非全部遮掩,从一片无遮角度望出去,视野非常开阔。
老爷子一眼就定在那里,没错,这里就是描绘山水图的角度!
顺着憨娃的指向,在左手方向是白帝庙,一个四四方方的建筑,它的右前方是一远一近两座山峰,中间近处山峰上长长地探出一棵松树,就像黄山悬崖上醒目的千年望云松一样,在它的下面,便是一条大河。
老爷子心里暗喜,看来这确实是一副藏宝图,地标完全正确,而这个宝藏绝对就是在死人湾。现在只要确定,图上倒映在望云松下的圆月是不是藏宝地就可以了!
“憨娃,那条河就在死人湾里吗?”
“对,那是死人湾的一段,这里的三个湾都很长。”
“那条河深吗?”
“不深,就是宽,但是秋冬的时候几乎断了,我们这里冬天冷,所以枯水的时候特别明显。”
“你爷爷说这里只有中午才能看见,晚上看不见吗?”
“这倒是,咱们现在是午时,所以能够看清楚,我有时候从县城赶回来晚了,打这里经过,那里还是雾蒙蒙的。”
老爷子盘算着,既然这样,那晚上便不可能用月亮来定位,而且,距离太远,月亮又是移动的,想从这里看到小小的倒影,除非千里眼,否则根本不可能,看来,那个河边的圆月其实就是地点的标记,就在那棵望云松下!
在确定藏宝图的真实性和方位后,爷俩便继续前进,憨娃说前面就到了岔口山,转过去就是白帝峰。
一路上,老爷子开始计划,既然已经确定了真实性和位置,那就应该着手准备挖掘,死人湾的传说让当地人视若禁区,这样正好提高了挖掘的隐蔽性,只是那保长亲身经历的邪乎事儿也得考虑进来。
剩下的路途便平淡无奇了,他俩聊得越来越多,老爷子还答应开了私塾后,让憨娃免费去上学,更会把西学的东西教给他,旺财在路上又耍了几次赖,就这样说说笑笑地到了岔口山。
这地方真是型如其名,山势从这里开始分岔,其中一条近乎直角一般向内转去,而它对面则是一条向下的山道,明显宽了许多,憨娃说这就是从山里去北镇最近的路,大约还有十几里地。
“从北镇过来朝拜白帝庙的人多吗?”
“不多,这个白帝庙本就是我们山里人供奉的,外地人在城里有自己的庙,而且道路不好走,就是山里人也不常去,但九月九日白帝诞辰日朝拜的人最多,都去上香感恩,现在这个时候应该没人。”
“那这些年里还有修缮吗?不会很破败吧。”
“那不会,别看我们这里穷,但人善,懂得感恩,那些得了宝的人家救急后,如果还有闲钱,也拿出来供养。”
“里面可有什么石碑之类的?”
“有两块,不知道说的啥,山里人不识字,都不好这个。”
两人说着便到了白帝峰,看来山里人确实真心供奉这位白狐大帝,一条石板垒砌的山路特别显眼,很轻松就上到山顶,一眼便可以看见白帝庙,四四方方,用白灰刷墙,顶部是最普通的硬山顶式结构,一条正脊和四个垂脊,上面覆盖着瓦片,正脊上有个莲花座,座上一轮圆月,下方是两只赤狐回首望去,这种结构很容易确定是大明之后的建筑。
站在正面,顶上有一块匾额,写着白帝庙,下部木刻对联分列庙门两侧,上书:
“慈悲为怀原身老母,度世济人白狐大帝”
老爷子庄重地对着庙门鞠了一躬,然后大步走了过去,推开庙门,只见当中长方石台上立着一个石雕莲花座,一人展臂宽度,上坐一尊白狐塑像,身穿彩色仙袍,双臂弯曲置于膝上,双耳直立眼睛微闭,鼻尖向下颌首微笑,四爪皆被仙袍隐去,只有那白尾从后绕到身侧,整个塑像甚是庄严,全然没有狐媚邪气。
塑像两侧玄天而下几道灵符,全是道家符咒,正墙上有个佛龛,里面供奉着观音菩萨,石台前有个供桌,上有香炉,香炉下是一席草垫,用于人们跪拜。
老爷子当即跪在草垫子上,双手合什,心中诚心祷告:
“不才陆云灵,得一宝图赶来仙地,绝无扰乱清净之意,若能开门见宝,则愿捐出大半以修庙宇救济山民,今到仙地,从乡民之口得知白帝仙尊保佑一方,感念仙尊慈悲之心,愿保佑于我,得缘见宝!”
想毕他便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就在第三个头磕下的时候,老爷子隐约听见一声轻轻的哀叹声,不免心惊睁眼,也是奇怪,似乎是幻觉或者光影的原因,那庄严的白狐竟然生出一股悲伤的表情,老爷子猛猛地眨了眨眼,感觉这个表情又恢复正常了。
憨娃在一旁乐呵呵地恭贺老爷子这一拜,去城里谋生就有保佑了。
“陆先生,你不是要看石碑吗?随我来。”
果然,在石台侧面的角落里有两块石碑,大小皆有一人多高,一块比较新,以楷书写成,落款年代是道光二十年,作者不详,满篇文字记载着白帝的传说,无非和山里人传的一样,也提到白帝告诫不可生起贪欲云云,但有一句说春秋燕国时便有此庙,然后历代都有重塑重修,这是一块年代较近的石碑。
另外一块石碑明显年代更久,表面已经风化,所幸上面自上而下只有四个字“白帝一然”,这意思应该是颂扬白狐大帝一直保佑山里,没有丝毫改变。
“憨娃,可知道这座石碑谁人所立?”
憨娃摇摇头,老爷子仔细看着这个石碑,越看越觉得不伦不类。
石碑始于东汉,之前都以兽甲、铜器、铸鼎刻字,前者为甲骨文,这也是光绪时候国子监的王懿荣发现的,而铜器铸鼎上的文字叫做金文,自大秦统一六国后,李斯编订了小篆,随后大汉又开始盛行隶书,到唐便是楷书,所以有秦篆汉隶唐楷的说法。
可是这碑上的字却非隶书、非楷书,猛一看以为是小篆,但仔细分辨,除了“一”字以外,其余三个字却都与小篆略有不同,比如那白字,小篆上部为一竖,但这里却似山形,而帝字,本来中部为一横一半圆,但这里直接连成了倒三角,而然字下部本为火,但这里也将火下的撇和捺连成了正三角形。
这种字体难道是书写者随意更改的?
不对,这种字体叫古籀(zhou)文,属于大秦之前的文字,老爷子在铜器和铸鼎上见过,而许慎在《说文解字》的重文里记录了两百多个这种字体。
周朝直到春秋战国,各个诸侯国虽然字义相同,但字形差别混乱,那时候使用的文字都可归属籀文,但大秦继承了大周的字系,传承最是正统,所以李斯干脆归正了字形,删除了重字,最后确定了标准的小篆,至此文字才算统一。
这就有意思了,这座无人留名的石碑,明显是大汉之后的东西,却要标新立异地使用古籀文,这是何意?难道想将白帝庙的历史提前不成?
“陆先生,你说这白帝庙到底有多久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不应该在春秋就有,那时候距今都两千多年了,当时这里确实是燕国地域,但没有留下什么证据证明和燕国有关,我不敢妄加猜测。”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传说绝对没有那么久。”
老爷子起初一听到这个传说,就断定可能是明朝之后出现的,因为这牵涉到外来宗教和本土宗教的关系,也涉及佛教进入中国的时间问题,至少春秋时期中国肯定没有佛教,有明确记载的是汉桓帝时期,也就是东汉末年,安息国沙门安世高和月氏国沙门支谶(cheng)来到洛阳,各自翻译了佛经。
从这时候开始,佛教才算走入中土,但是南北朝将佛教发扬光大以后,与儒教、道教长期处于相互争锋的局面,虽然有很多大德提出三教合一的融合思想,但毕竟利益驱使,这条路始终走得艰难。
至于观音菩萨和玉帝混在一起,这纯粹是民间信仰,老百姓没有什么绝对的宗教之分,更多的还是实用主义,而佛道都讲究慈悲济世,所以,两家也顺势开始互相借鉴融合。
但这种混合信仰的大爆发却是在明朝,大明实行对佛道两家抑制和利用的政策,渐渐的这两家也步了儒教的后尘,变成了统治工具的一环,这样就越来越脱离了老百姓,于是民间信仰就开始崛起,经常出现各个宗教的神佛混拜的情况,而在传说故事这些文学表现上就是大杂烩。
老爷子看着憨娃似乎有些失望,于是拍拍他的肩膀。
“憨娃,这些都是我的猜测,我只是读了些书,知道些事,然后在这里妄加臆断。这白帝庙是上古的还是现在的,又有什么区别呢?难道古代的神仙就高强,现在的神仙就鄙陋?”
“你看看山里人为什么一直相信白帝,不是因为传说有多么玄奇,而是因为他们真心愿意相信,因为它确实灵验,就像你父亲说的狐仙送宝,救了多少人家,而且白帝又告诫人们不要因此生起贪欲,如果真有白帝这样的白狐,我都认为它比那些虚无缥缈的神仙更值得尊敬。”
“因为百姓需要什么?需要果腹的食物、安身的房屋还有健康的身体,这些才是最紧要的。想想吧,白帝真的是山里人的守护神啊,它在最需要的时候解燃眉之急,又规劝度化人心,让山里人心中不恐惧无贪欲,能够一代代平安地传承下去,这难道不是最强大的神灵吗?”
说罢,老爷子再次郑重地向白帝塑像磕了三个头,这次没有祈祷在探宝的时候得到保护,而是真正发自内心地礼敬这位神仙,一旁的憨娃也心生自豪跟着跪下。
“走吧,咱们也该回去了!”
两人走出白帝庙来到悬崖边,向死人湾看去,那里虽然已经雾气渐起,但可以肯定,从这里根本看不到画面上的事物。
老爷子张开双臂,猛猛地呼吸了几口山里的空气,在旺财头上拍了一下,大喊一声:
“旺财,咱们翻山回去,你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