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天气中微微带着湿气,黄浦江浑浊的水面永远是没完没了的起起伏伏,大大小小的拖船在波涛中跋涉,仿佛静止了一般。对面除了高耸的东方明珠外,基本算得上一片白地,自然也没有什么风景。大多数人都脚步匆匆,我们显得格外的无所事事。这也难怪,大多数商店是十点才开始营业,九十年代的大学生还不太适应。
“我们从南京路走进去,然后转向,最后沿着四川北路走一圈。”老陈严肃的对着告示栏里一张上海地图比划着,仿佛陈毅市长在接管上海。我和老聂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几个女生在低声讨论什么。
“那就走吧?”
“走走走走——”老聂一挥手,大家就稀里糊涂的出发了。
队伍慢慢的就走成了几个小群体。张洛伊往后看了看,脚步慢了下来。我连忙加快脚步赶上去。
“寒假过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磕头,烧香,走亲戚。”
“是啊,北方就是这样,丽丽也这么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上午。大概11点吧。坐了一天一夜,心力交瘁。”
“那算什么,我坐了三天两夜好不好?”她白了我一眼,“58个小时。”
“老陈接的你?”我轻飘飘的问。路边有人正在摆摊卖“爬墙小人 ”,几个红色的小人偶正沿着青灰色的柱子往下翻跟头。
“还有老聂,”张洛伊不经意的说,“听说你有个漂亮的女同学,不管我们就跑了。真是重色轻友啊!多等一个钟头都不行。”
我大汗:“没有没有,这完全胡说。”
“你是说她不够漂亮?老聂说的假话?”
“不是,我是说————老聂什么眼光,就没有他不喜欢的。”
张洛伊笑了起来。
“笑什么?”刘丽丽快步加入进来,“安迪,听说你和一个美女呆了一天一夜?”
……………
我放慢步伐,让满面带笑的老聂追上来。
“老聂,这儿哪里有厕所?”
“啊?”老聂原本以为我会追问他造谣的事,闻言大惊,“我不知道啊。”
他东张西望了一下,四周都是一家接一家的商店——而且都没有开门,“你吃坏肚子了?”
“我早上喝了一大杯水。”笑话,这一群男生就没一个吃早饭的。我比他们会过日子,自己储存了一暖瓶水,结果悲剧了。
春寒料峭,阳光并不明媚,只有我满头大汗。前面的刘丽丽和张洛伊已经回头张望两次了,可我们的步伐越走越慢。在繁华的商业街上,公厕建设是个大问题,《新民晚报》和《解放日报》春节前还发表过几篇评论,我深刻的体会到,这个问题迫不容缓。
“要不就在这儿————”老聂低声说。
“不行,找个弄堂。”我咬着牙说。
我们已经越过一个车来车往的路口,正经过一家商厦,橱窗里的模特千姿百态的看着我们。可悲的是,这个商场规模格外宏大,我已经走过两个大门了,还没有看到希望。
第三个大门。
“老聂,我做男人的尊严已经被消磨殆尽了。”我带着哭腔说。
“不行就在这门口吧。”虽然台阶一角已经站了两个人,但考虑到商场大门的铁栅栏比橱窗凹进去10公分,老聂认为够了。
“让我死了吧!”我呻吟道。
“对面对面对面。”苍天有眼,那个时候的南京路既不宽阔,也没有隔离栏。两个人连滚带爬的越过马路,一头扎进一个两米宽的小弄堂。
一个女人惊愕的看着我们,她正站在一家未开张的盒饭摊前。我们从她身后越过,在被各种电线和晾衣杆交割破碎的天空下奔跑。各种各样的楼门洞向我张着嘴,但总有人走进去或者走出来,要么就传出上海话响亮的声音。
“快快快”老聂说,“就这儿吧,管他的。”
我胆战心惊的走进了某杂志的编辑部,一楼没人,楼梯拐角十分的合适,规避了所有潜在的视角。楼上的木质地板咯吱咯吱的响,传来了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声音很欢快。脚步声响亮起来,我浑身一哆嗦,汗毛都竖起来了。好在这声音渐渐的远去了另一角。
我长吁了一口气,幸福的闭上了眼睛。
在这个编辑部工作,一定很幸福,安静、祥和,甚至能听到鸟儿的叫声。我愉快的走了出来,感觉阳光仿佛明媚起来。
“你们去哪儿了?磨磨蹭蹭的,都等着给你挑衣服呢。”老陈皱着眉头说。那几个女生在前面挨家挨户的逛,头都没回。
的确,他们很难理解,两个人拖累了大家这么长时间,脸上还能挂着和睦的微笑,这达到了无耻的境界。
张洛伊独自一人在一个服装店的门口,当我们走近的时候,她转过身,冷冷的对我说:“穿上。”
“啥?”我没反应过来。
“把这件衣服穿上看看。”老陈推了我一把,“你不是要买个夹克吗。”
尽管两个口袋一个横一个竖,完全颠覆了我的审美,可老板还是一个劲儿的说好看。张洛伊示意我转一圈,摇摇头,扭头就走。老陈做个手势,我灰溜溜的脱下衣服,然后追出来。
老聂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一连走了四五家店,终于,面对一件紫色的夹克,张洛伊露出了笑容,问“多少钱?”
“小姑娘,这件衣服很便宜的,看你们学生也不容易,就给我两百好了。”
“两百,你怎么不去抢!”此时高校扩招还没开始,物价还没有膨胀,因此张洛伊的回答干净利落。
然后就是几个来回,结果是张洛伊转身离开,老陈做个手势,我灰溜溜的脱下衣服,然后追出来。
“走,我不相信就这一家卖这种衣服。”张洛伊气鼓鼓的说。
“肯定有的是。”老陈微笑的走在旁边。
我走在他们俩的后面。
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是对的。我们又连续侃了两次价,都谈崩了。等到第四次砍价陷入僵局的时候,我实在不忍心他们为我而忙碌了,我决定出手了。
“老板,我们是学生,身上就剩50了,你看怎么办?”
“我这儿还有钱,两百多呢。”我急急忙忙的补充。
张洛伊转过头愤怒的看着我,老陈猛拉了我一下,正当老板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两个仿佛合力把我抬了起来,一起拥出了门口。
“哎哎,卖给你们吧。”老板追出来喊道。
“他说了不算!”老陈沙哑着嗓子吼道。
四川北路真是漫长啊,两边的小店一家接一家,千篇一律,连个变化也没有。我耷拉着头,听着两个人对我的轮番谴责。
“……你傻呀?”这已经是第六遍了。
“算了算了,不理他,我们继续找。”老陈和张洛伊又走在前面,我走在他们俩后面。这是件很可笑的事,因为毕竟要买衣服要穿衣服的是我。
在意识到这种幽默意味的同时,一种感觉仿佛阴云一样压过来。他们俩好像很默契。
“算了算了,我们先吃饭吧。”老陈笑嘻嘻的劝道。张洛伊点点头:“到哪儿?”
“就这家吧。”老陈顺便一指。
他们俩打发我去占座,然后两个人在柜台前嘀咕嘀咕,然后老陈把面和生煎一份一份的端过来,张洛伊在柜台前拎着包结算,他们配合的很默契。
在大学学费一年两百块、住宿费一年四十块的时候,买一件一百元的衣服确实显得蠢了点。在鲜肉生煎3元钱、大排面5元钱的时候,能砍下四五十元是个很大的成就。
“以后不许说话,真笨!”张洛伊瞪了我一眼。
“行了行了,别骂他了,吃饭。”老陈笑嘻嘻的劝道。他们俩真的很默契。
雾气氤氲,我心里越来越担心。
其他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