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的驿站多为简陋。
一面油纸糊成的帘子不能完全挡住风,牧歌心急如焚,拉开帘子几步冲进屋里,一个男人半躺在木板床上,身上多处皮肤裸露,全是深深浅浅的冻伤,嘴唇干裂,眼神暗淡,虽然之前的英武之貌完全不复存在,但是牧歌却觉得比她任何一个时候见到的孟箫,更顺眼,更可爱!
真的是孟箫!
“孟大哥!”牧歌一语喊出,泪水就再也憋不住,流了下来。
孟箫眼神顿时清明了些许,看得出他撑的很辛苦,干涸的嘴唇使劲动了动,却说不出声音。
牧歌赶紧将耳朵凑过去,只听见他说“爷,爷……”
牧歌知道他是指沐清铉,立刻回头大喊“沐清铉!是孟箫,真的是孟箫!”
沐清铉走了进来,看着孟箫,一步步走近。
“爷”孟箫的声音沙哑干裂,眼神却在看见沐清铉那一刻闪亮。
沐清铉走到他身边,轻轻跪下来“谁伤的你。”
孟箫摇了摇头,一个大男人,为了沐清铉连命都可以不要,却在再次见到他这一刻,潮湿了眼眶。
沐清铉握住他的手“孟箫,你我相识十五年。在清铉心里,你是兄长,是朋友,却独独不是下人。你把命给了我,我担不起!我令你好起来,熬过这一关,我们兄弟二人还要携手打下这大好河山!”
这是牧歌第一次听沐清铉吐露心声,也是他第一次显出野心,不知为何,心里却生出一丝失望。
她摸了把眼泪,悄然退出房间,把空间留给差一点天人永隔的主仆二人。
驿站虽然简陋,却可以挡风遮雨,站在空旷的边城之上,牧歌突然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沐清铉有自己的江山梦,孟箫有他誓死追随的主子,秦一旻也迟早要担负起秦氏一门的荣光,唯独她,天下之大,无根无萍,无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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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沐皇宫,奔月宫。
沐皇半倚在龙榻上。
处理完堆积如山的政事,傍晚时分,奔月宫里,是沐皇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
他半闭着眼睛,手里轻轻绕着芙蓉氏的头发。
芙蓉氏,十七岁入宫,十八岁封后,至此常伴君侧,虽不曾专宠,却是沐皇曾经依仗,一直尊重的女人。有这一点,也足以支撑她在这冷漠清宫里,渡过这么些年月。
“玉儿,你跟了寡人这么多年,可有苦楚?”沐皇淡淡的问,眼睛依旧半闭着。
芙蓉灼玉也轻轻闭了闭眼,感受这个男人绕着自己头发的手指,可有苦楚?这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她睁开眼睛,柔声道“皇上的不开心,皇上的忧思,便是臣妾的苦楚。”
沐皇微微一笑,他的皇后,的确是这世上最适合做一名皇后的女人。他脑海里不可抑制的浮现出那袭红衣,那个在马背上张扬明艳的女子,那个早在十五年前死去的女子,仿佛一个魔魇,怎么甩都甩不掉,但在他心里,却偏偏不想甩掉。
看着沐皇渐渐放空的眼神,芙蓉灼玉的手指渐渐收紧,她控制下自己的情绪,对沐皇赏心一笑“皇上,玉儿有个可心的奴婢,想让她进宫服侍皇上,皇上意下如何。”
沐皇意味不明的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芙蓉灼玉压下心底的欢喜,自己和太子的计划,终于成功迈出第一步。
东宫。
花园深处,一条瀑布直泻而下,水珠溅在一旁的滑石上,湿了一旁的牡丹。
一名女子的背影,端坐在那抚琴。
嘤嘤柔柔,浅浅倩倩。
清淡高雅,和这景致完全融合。
“引儿。”男子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琴声嘎然而止。女子转过身,眉眼带笑。
男子一阵恍惚,这女人太像晴妃,虽然一个洒脱,一个清淡,眉眼之间却有着惊人的重叠。他勾了勾唇角,心中又笃定了几分。
沐清辰大步走了过去,牵起女人的手。
引儿轻轻颤动了一下,脸色微微泛红。
“真是我见犹怜,引儿,你今年可有十七?”沐清辰嘴角含笑看着女人。
引儿含羞带怯“回殿下,引儿昨日刚满十七。”
“哦,原来我的引儿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自三岁入东宫,你我便相伴长大,本王待你如何?”沐清辰看似不经意问道。
引儿微微一笑,牡丹都失了颜色。
“殿下待引儿,有再造之恩,等同父母。”简单几句话,简明扼要,却又恰到好处。
沐清辰点了点头,眼里闪过一丝赞许。
“引儿,你这一生,本应由本王来照顾你。但本王一直对你以礼相待,你可知为何?”
引儿睫毛颤了颤“殿下尊贵之躯,引儿只敢仰望,不敢有非分之想。”
沐清辰与她并肩而坐,叹了口气“傻丫头。你的容貌姿态,不输这大沐城里任何一家大户的千金。你又是我东宫的人,绝非低贱之人。”
引儿笑了笑,看着身畔一朵牡丹,但笑不语。
沐清辰抚了抚她的长发“引儿可愿意去那高墙之内,做本王的眼睛?”
引儿剧烈一颤,抬头看着沐清辰。
“殿下可是要撵引儿走?”声音打着颤,眼圈已经红了。
沐清辰心底又叹了口气,如此尤物,又要便宜那老头子。
“引儿此话差矣。做本王的眼睛,只会让我们这一世,更紧密的连着。生死同穴。”
引儿眼泪掉了下来,半晌不说话。
沐清辰正欲再劝,却听见她清冷的声音响起“殿下,引儿去得。莫说是入宫为婢,今日即便是殿下让引儿去死,引儿也是心甘的。”
沐清辰此时心里,确确实实闪过一丝心疼,他将引儿拥入怀中,低声道“引儿,待大功告成,我许你身份。”
引儿眼神空洞,却仍是点了点头“引儿等着殿下功成那日。”
大沐皇宫椒盐殿。
这是沐皇平日里歇息的地方。
他放下奏折。
最近朝堂动荡,丞相伺机而动,几度想要集权,沐清辰那不孝子,又迫不及待,这时候还送个丫鬟过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好在铉儿回来了。
这个儿子,沉得住气,该狠的时候又够狠,像极了晴儿。最近越来越频繁想起那个女人,可能自己真的是老了。
沐皇抿了口燕窝。
德公公一旁赶紧道“皇上可是乏了?”
沐皇抬了抬眼皮“今夜歇哪?”
德公公递上一本册子,沐皇接过,缓缓翻阅。
德公公一边替沐皇捏着肩,一边看似不经意道“皇上,前日皇后那边,来了个宫人。”
沐皇将手中册子重重一放“放肆!”
德公公吓的跪倒在地“老奴该死。”
沐皇敛了怒气“德海,你是朕的人,你的主子就只能有朕。”
德公公将头埋得更低“自晴妃去世,皇上多年郁郁寡欢,老臣看着于心不忍。这名宫女她不一样,老奴才冒死一荐。”
沐皇眉毛动了动“罢了,唤她来椒盐殿伺候着吧。”
德公公得令起身,走出之时顿了顿“皇上,老臣伺候皇上三十几年,分得清亲疏,更拎得清自个儿身份。只是老臣不愿见皇上日日哀伤,夜夜难寐,老臣,心痛啊!”说到后面已带着哽咽。
沐皇抬起头“德海,你还记得那日我迎她进宫的情景么?那日她火红的衣裳,粉嫩的面颊,眉毛如黛,绛唇似点,又带着大沐女人所没有的飒爽,在马背上犹如一颗明珠。这般模样的女子,我将她锁在这深宫之中,是不是我太自私了?”
德公公深深叹了口气“皇上,您和晴妃娘娘的缘分,就只能走这么远。您在她心里,肯定也有着一席之地,不然她怎么会这般疼爱铉王殿下?”
听到沐清铉的名字,沐皇脸上稍稍露出一点笑意“也许吧。这么些年,朕不断告诉自己,晴儿是为了前朝覆灭,不得以而为之,这个答案,恐怕也只有她一人才知晓了。”
德公公不再言语,主仆二人静默片刻,德海方才告退。
不大一会。
椒盐殿外面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一名女子轻柔的走进来。
“奴婢引儿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良久没有回应。
引儿就这般跪着,不言不语,连呼吸都轻柔不已,仿佛这个人并不存在一般。
沐皇拿起一本奏折,轻轻翻着,既然是太子身边的人,就地让她跪着。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起来吧。”四十几岁的男人,也恰是正当年,沐皇的声音依旧浑厚。
引儿再叩了谢,盈盈站起。自入东宫那日,便学足了礼仪,全是照着宫里规矩来,她早已烂熟于心。
见沐皇没有动作,上前去给他砌了茶,在一旁照看着。
沐皇眼皮都没抬,也不喝茶,只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奏折。
此刻夜已三更。
掌灯的宫女来了三次,调了灯芯,将整个椒盐殿照的通亮。
引儿一直挺直了身板在旁边候着,十四年寄人篱下的时光让她有了异于常人的克制力。
沐皇终于乏了,欠着身子站起来。
他一个踉跄,差点坐倒。一个柔若无骨的手扶住了他。沐皇终于无法忽视引儿的存在,他瞥了她一眼。
不过是一眼,却让这个戎马半生黄权半生的传奇帝王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