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风平浪静的小岛,其实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被海水浸泡着的尸体散发的沼气,在阳光的照射下形成了又绿又黄的薄膜,达到极限之后,偶尔一场暴风雨就把这些气体卷起来,在的一侧山坡降下来,于是那一侧山坡上的植物就全部死光,有那么几种植物叶子都掉光了,露出焦枯的树干,上面的虬结就像是空洞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你,如果上面有三个,分别是一双眼睛和一张嘴的话,就像是要把你吃掉的妖兽,它们被怪异地拉长,像是地狱里受尽磨难的冤魂,非但自己受苦难,还要把你同时拖下水。几棵被侵蚀一空的树干上突然露出一个窟窿,像是蚰蜒或者蜈蚣一样的虫子爬出来,它们是躲进去避难的,结果刚一露头,就像是着了魔一样,晕头转向地掉在地上,蜷曲,抽搐了两下就魂归西天。大多数昆虫的皮肤上都有气门,就算没鼻子,当剧毒的空气通过这些气门进入身体,也会死翘翘的。
柳骆冰此刻头晕脑胀,望着倾泻而下的巨大瀑布,流动的水让他晕眩得更加厉害。
“这瀑布是你搞出来的?”他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我就觉得自己有巨大的破坏力量,周围的树木在雨水的冲刷下不停地倒掉,原本埋藏在土壤里的红色液体汇聚成了大河,在这个地方就倾泻而下,不过此刻村庄毁灭了,原本被葱翠茂密的树木遮盖的土地裸露出来,原本血红色的水流成了现在这般黑漆漆的颜色,而且这味道,真的好难闻啊。有一股恶臭的味道,像小时候闻到的下水道里的味道。”
“反正我们过不去了,喂,你小心点!”柳骆冰看到罗枭脚下的石子崩裂了,洒下一片粉末,被奔腾的黑水卷进大海。
罗枭没有说话,他的身子在晃动,摇摇欲坠。他似乎看到了什么,那个遥远的记忆,与其说是看到,还不如说是这股气味让他想起了什么,在那个悠长,悠长的地下管道里,他能听到的最熟悉的声音就是每天定期流过来的臭水,咕噜咕噜,哗啦哗啦,他每天睁开眼的时候是天顶的两个圆孔射下来的光,那两个光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上面是熙熙攘攘的声音,还有轰鸣声,他旁边还有两个人,一个人温暖地抱着他。他们的周围跑满了老鼠,蟑螂,有蚊子,有苍蝇。在那里,每一个声音都能被无限放大。
但那也不是永远暗无天日的生活,偶尔实在受不了那个环境,就会被偷偷带到地下管道的另一端,那里是个出口,废水会被排入附近的河流,而且是一个明目张胆的排水出口,出口处可以站上四个人。
哗啦——又是一些石子崩碎。
摇摇欲坠的身体仿佛要栽进瀑布。
“妈妈……”
他深色的眸子在水汽里迷迷茫茫,虽然这水汽有股难闻的气味,可是他的思维完全存在于另一个世界,远离这个,跨越大洋。
“你说什么?你快过来!”柳骆冰的头更加昏沉,这让他稍微一挪动就会觉得天旋地转。耳朵湿乎乎的,他用手掌蹭了下耳朵——血!天啊,是血!
他猛地抬头,才发现罗枭的耳朵也在流血。
水流的速度越来越快,轰鸣声越来越大,柳骆冰的脑袋剧烈地疼痛,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好像有无数个巨大的心脏一样的石头从天而降,他吓得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就好像那些石头要砸下来,压扁他的脑袋。可他的双眼却无法离开罗枭,他太危险了,说不定哪一下子就会摔下去。
“妈妈……你是谁?”
天际飞来一只白色的鸟,在黑暗的天空,污浊的臭水弥漫的水汽里,它是唯一白色的光点,罗枭抬头,冲着那只鸟眨了眨眼睛,眼前一黑,投向巨大的瀑布,随后,他脚下的地面开始一层层,一块块地崩塌,断裂,瀑布在原有的平面上直接下降了一个高度,巨大的黑水喷涌起来,在空中炸开一个充满能量的水墙。
一双手死命地拽住了罗枭的脚,柳骆冰顾不得仿佛有个电锯在脑袋里切割的感觉,一步跨过。他都没有想到自己有这么快的速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拽住一个像头牛犊一样重的罗枭。那种全身的力量都汇聚到手臂的感觉他从未体验过,而且,他觉得自己能够把罗枭提起来。他的内心充满了一种信念,罗枭不会死。
在下面荡了几秒的罗枭清醒起来,他双手接触到离他最近的一块岩石,试了试是否牢固,发现可以当做支点,就去找另一块岩石。
“哥们儿,谢啦啊,我在找支点,一会儿你就可以松手了!”
“你他妈的快点,臭水都灌进我的嘴里了!好了没——”
刚说到这,柳骆冰惊讶地说不出话,一个东西从罗枭的袜子里显露出了,那是一块胎记,形状,颜色和自己脚上的一模一样!
“喂,你可以松手了,我可以自己爬上去,送的慢点。喂,松手了!松啊!”
这是为什么?他到底是谁?怎么会和我有一模一样的胎记?
柳骆冰忘记了自己还抓着罗枭的脚腕,他忘记了松手,因此当他脚下的地面还是松动,他还是陷在思想混乱当中,链条,电锯,马达还在他的头里轰鸣,而他还要用仅存的仪式分析这个奇怪的胎记。直到那些岌岌可危的土石块在脚下彻底承受不了重量,土崩瓦解,柳骆冰掉了下去,而这回换做罗枭一把抓住了柳骆冰的手腕。
他低头望向在下面摇摆不定的柳骆冰,而柳骆冰则小脸刷白地瞪着罗枭,比起刚才的自信,他这会儿满眼绝望,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怕死,因为在他对自己父亲到底死了没有还不确信,他想回去,回到自己的家里,哪怕那个家经常空荡荡的,而且他想让罗枭也回去,回到北京,那个他们一起长大的地方,拐几个胡同就可以吃豆汁,有煎饼果子,奢侈点就去吃法国餐,大一生活还没过完,总之,他有好多好多日子还没有过。
“你为什么有和我一样的胎记?”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什么太极啊?”
“我说你为什么有和我一样的胎记,你到底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上来再说,那只手也抓住我的手,对,伸过来!”
下面的风嘶吼着,刮得一阵比一阵大,而柳骆冰不管不顾地踢掉了一只鞋,露出那只有同样胎记的脚脖子。他控制住自己的平衡,稍稍摆了一下身体,荡起那支脚,随即鼓足力气喊了一声——看啊!
罗枭看到了,那个胎记,那个醒目的标志,刺痛罗枭的双眼,此时,一种隐性的联系贯穿了这一上一下的两个人,他们有种默契的联系,这个相同的标记仿佛让他们明白了,也许他们的身上有着相同的血液,那他们到底是谁?
可是,这一切都还没来得及思考,罗枭一只手里的岩石也开始松动起来,他明显感到了危险的来临,巨大的水雾带着肮脏的水滴直接灌进他的嘴里,迷了他的双眼,可他不敢动弹,只能凭感觉把身体靠近崖壁,并用脚去寻找支点。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听到了一个声音——“罗枭?我是妈妈。”
“妈妈?妈妈——”
“还记得我给你的那个罗盘么?”
“罗盘?记得,我记得。”
“他可以让你逢凶化吉,你拿上它,它可以给你指条道。”
罗枭的头顶,那只白色的鸟在盘旋,偶尔发出一声破空般的鸣啭。
可是现在,罗枭的两只手都无法让出来干别的事,他只能凭着罗盘在背包里的移动来判断脚下的支点所在位置,果不其然,他判断对了,当几次试探都准确无误之后,他把身体紧紧靠在了崖壁上,两脚分别踏在突出的石台上,双手拉住柳骆冰的一只胳膊。
天啊,怎么这么沉?
柳骆冰一动不动地,不做任何努力,就等着罗枭那么费力地往上提。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是章鱼的触角瞬间包裹了罗枭的意识,他边用力上提,一边爆发出绝望的哭号,但是事实证明,他那个连自己都不愿相信的预知是对的,柳骆冰死了。
在这个无人的上,没人会关照你,你唯一的兄弟,也离你而去,他曾经为了一个犯下的错误,而许了一个诺言,为了一个诺言,他一无所知地来到这个地方。他没有你强大的生命力,他没有你顽强。
他现在睡了,沉沉地睡了,睡在了另一个世界,他睡得那么安详,他去做梦了。可他为什么睡得那么安详?他的脸上是灰紫色的,嘴角流着黑漆漆的脏水,他喝了那么多的脏水,可他好像是去参悟了什么,似乎得到了答案。就在刚才,他做了人生最后的挣扎,他摆起自己的一只腿——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