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平稳行驶,透过窗户,罗枭瞥了一眼广阔的洋面。阳光跳跃在云层之上,染出一抹粉色。他把聋了的那只耳朵上的耳机摘掉,这已经是他的习惯了,既然一只耳朵都不能用了,干嘛还装腔作势地塞着耳机呢?更何况,正有一个美女空姐再问他问题。
“您好,不好意思,你能再说一遍么?”罗枭抱歉地问。
“先生,用餐时间到了,刚才有位先生帮您预定了我们这的高级套餐,请问我们现在可以帮你上餐么?”
“您是说——有位先生?”
“是的。”空姐露出专业性的微笑,她们着装整齐,就连弯腰时腹部的褶子都弯成同一个形状。
“可我并不知道有谁给我订这份套餐啊,他是谁,能让我见见么?”
“他就在那,”空姐指给罗枭看,“咦?不对啊,他就在那的。刚才还和我交谈来着。”
罗枭望去,那里并没有什么人,反而是一个身影让他惊讶莫名。
那个身影就像是魔爪一样瞬间抓住了他,那是个身材消瘦,比他略高一点,穿着入时的男孩儿,皮肤白皙,带着一顶棒球帽——柳骆冰?
罗枭顾不得身旁的空姐,从座位上弹起来,差点把空姐撞到在地,他头也没回地说了声对不起,穿过中间的过道,来到那个男孩旁一把拉起坐在座位上看报的男孩儿——柳骆冰,你没死啊?
男孩儿愣愣地看着罗枭,原来他认错人了。突然,十几种情绪笼上心头,尴尬,失落,伤心……就是这样不得不接受的现实,这个现实就是一个上帝的嘲笑,是一个南极洲的坚冰放在了你的太阳穴,人死而不能复生,你省了那份心吧。然而死,是一个扎在心头永远拔不去的刺,死者会忘记前世,而还在生的人却永远都在痛。
如果说死亡代表着永恒,《挪威的森林》里,木月的死成了直子和渡边彻永远的隔阂。死的对立面不是生,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继续着,继续在哪里呢?继续在人们的心中,隔阂也好,永不忘却的记忆也好,爱也好,恨也好,总之,死就是这样,它确实永恒了。
“何をしますか。”
“あの、すみませんですね。お邪魔します。”
原来是个日本人,罗枭叹了口气,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空姐还是很有礼貌地站在一边,问他要不要上餐。罗枭礼貌地回绝了。突然她好想看看外面的云层,这时的云层与刚才不一样,稍微稀薄了点,他又可以看到洋面了。
他仿佛看到了洋面上的一个黑点,那个黑点若隐若现,就像是鲸鱼时而浮现时而消隐的脊背,或者乌贼喷出的黑墨,那个黑点把洋面染得一片漆黑,黑点再继续扩大,并且散发出黑烟,这团烟雾紧随着他乘坐的飞机,正一步一步地吞没整个机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在罗枭的体内翻腾,他觉得自己要吐出来了。那种力量仿佛是要把他重新召回一座无人的小岛,上面有个人在等他,他想告诉罗枭他很孤独,他需要一个人来陪他。罗枭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脸色惨白惨白,他撞到了前面正在打盹的一个说西班牙语的人的座位,那人被吓醒了,很是愤怒地冲罗枭大吼,虽然罗枭听不懂,但是他知道对方被惹恼了。
从刚才自己的古怪行为就引起了机舱里其他成员的注意,这回整个机舱里的人都扭头看着这个男孩儿,鄙夷,愤怒,嗔怪,甚至把他当做西洋景的人塞满了整个空间,罗枭瞬间觉得自己被孤立起来,兀自地站在那,就像一个傻子,或者就是在这个地方凭空凸起的一座,孤零零地,他用英语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坐了下去,随便抽出一本飞机上提供的杂志平复一下心情,还好,是一本关于文艺的书籍。第一页是张香奈儿的广告彩图,紧接着第二页是张拉画,也是广告,Dior的性感男模背对着读者,把挖背背心脱到一半,整个页面用黑白的艺术效果,让男人脊背上的肌肉线条美轮美奂,下面一页是电影《冷杉》的影评,在下一页,罗枭的瞳孔迅速缩小,他马上合上了杂志,他不敢看下去。
杂志里接下来的几页转载的是《蝇王》。
闭上眼让那些不好的思绪慢慢溶解在两个眼皮制造的黑暗当中,心跳慢慢平稳之后,他睁开眼,但还是控制不住,用余光扫了一下窗外,此时云层又变厚了,遮住了下面的大海,罗枭塞上耳机,里面的音乐是班得瑞的舒缓的音乐……
当飞机降落在北京国际机场的时候,已经开始变得炽热的空气包围了罗枭,这边是夏季了。太阳开始施展他在这个季节里主宰的威风,他抬起头,用手遮了个凉棚。那里有一个奇异的景象,一群似曾相识的白色的鸟在太阳的前面飞过,然后逐渐消失在湛蓝的天空中,他的脸上扫过片片阴影。
这里的空气很熟悉,人也很熟悉,只是这熟悉当中有些许的异变,到底是什么呢?哦,对了,出了机场以后居然没人接他,他在机场大巴那里站了好久,然后才突然有一种要赶快回家的冲动,对,有个家,这是件很好的事情。于是他跃上大巴,等待着家在眼前出现。
在家门口,他敲了敲门,没人应答。他翻开门前地毯下的钥匙——锈迹斑斑的,怎么会这样?到底多久没有人用过这串钥匙了?他扭头看了看小区周围,街道上行驶的车辆没有变,楼房还是老样子,大门口的报亭依然存在,车棚里照样听着自行车,电动车,到底是什么不一样了?这时,三单元的一个女人推开门走了出来,这个人他从来没见过,后来小区里陆陆续续地出现了一些人他也没见过。风在飞扬,罗枭有一种预感,这种预感很不好,他扭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四号楼,有一个花盆刚好从五楼的阳台上掉下来,砸中了那里停着的一辆皇冠,叽叽叽的报警声立刻想起,那个三单元出来的女人是个上海人,被吓得不轻,捂着胸口:“哦呦,要死的啦!”
她从罗枭身旁走过时怪异地看了看他,罗枭好气地盯着这个女人。
“阿拉不晓得你在做什么。”
“请问这家人去哪里了?”罗枭问。
“好久没人住了,我搬来几年了,据说女主人疯掉的啦,儿子在医院住院呢,抑郁症的。我也不好说,会遭报应的啦。”
“搬来,几年了?”
听到这些,罗枭的脑子里一阵轰鸣,感觉就像是有列地铁朝着自己的脸呼啸而过。他的真个身体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想找都找不回来。他都不知道自己如何找到了钥匙孔,是如何拧动门把手,拖鞋,进屋。光线暗得恰到好处,它把沙发上突兀的人影勾勒出一种令人惊悚的轮廓,罗枭着实吓了一大跳,差点把肠子都翻出来。
一个白发苍苍的男人坐在沙发上,他张了张嘴:“罗枭。”
他的声音没有变,可是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爸——”罗枭放下背包,跑过去扑进父亲的怀里。他哭了,泪水打湿了父亲的衬衫,他觉得自己头发也湿了,父亲也在无声地流泪。他侧头望向父亲苍白的头发,将近五十岁,一夜白头。这六个月的飞逝,居然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