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垒所有的火把都点燃了,让整个军营亮得像在午后的夕照里,有士兵潮水般涌了出来,吵吵嚷嚷地拥挤在营寨的帐蓬前,哨楼下,一个个探头探脑,前赴后踊地朝外张望,各营的将官冲过去拦了又拦,自己也忍不住递了眼神去睃。
一驾马车轻轻的碾过辕门前的坑坑洼洼的泥地,辚辚地从军营中款款经过,拉车的两匹马走得很慢很稳,像在踩着悠长的舞步,有风将马车上悬挂的轻纱帏幕吹起,像翻飞在雾气里的一朵雪白的梨花。
有士兵吼叫起来:“呀,看见了,看见了!”
士兵的喊声惹得更多人向外涌,胳膊肘子撞着彼此,恨不得踩在别人的肩膀上,以方便站得更高看得更全面。
中军帐的帘幕高高卷起,牧烈大踏着步子走了出来,十方紧紧地尾随在后面,脸上的表情严肃得像把口鼻都挤在一起。
他径直走到马车旁,驭马的车夫“吁”的一声勒住了马头,稳稳的停在牧烈面前。
牧烈对马车里低低说了什么,他拉开了帏幕,一只白玉般的手伸了出来,登时,所有围观的士兵都“哇”的一声,人潮向前更进了一步。
牧烈握住了那只手,他粗犷的脸膛上乍现出难得的旖旎微笑。
一个女人低头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她扶着牧烈轻盈地站住,只一抬头,军营里的骚动像火山要喷发了。
女人一身淡蓝色的长裙,像是披着一朵蓝莹莹的睡莲,半透明的肌肤在轻纱后隐隐露出,她像是秋晚的月光,洒了一地雾里看花的缥缈,她美得太不真实,你望她一眼,竟有种窒息的感觉。
女人像悠然而沉溺的一场梦,在垫足张望,眼角放光的士卒之间穿行,她的脸上始终有种雾一般模糊的表情,没有人能看得清楚。
有士兵想冲到她面前,就被十方用力撩得跌出去一丈,揉胸抚心地仍是忍不住地窥探。
牧烈牵着女人的手,一步步走向中军帐,他好像是在展示什么专属于他的宝贝,这宝贝因为世间稀有,而收获了无数羡慕的目光,他在目光中游弋,像一条得意忘形的鱼。
女人似被游走的鱼带动的一碧水,水波蜿蜒如一笔细腻勾勒的曲线,她是极美的,却也是极淡漠的。
“她是谁?”挤在人群中的少年吞吞吐吐地问。
玉弥笙在他身后轻轻地笑,笑声如流过脸颊的风,却没有一点感情。
女人的目光如弥散的雾在看不见的方向停留,缓缓的,像一阵被风吹远的袅袅烟丝,在少年的脸上漂浮。
少年脸红了,他想也许女人并不是在看他,只是那么随意地将目光那么一瞟,可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是希望女人看他的。
他把头勾了勾,一种从未有过的炽热感觉从皮肤上浸入了骨髓,他不明白这是什么,他捏了捏手心,竟然全是汗水,他想我是不是要对她笑一下,或者,点点头,总之,是要做点什么。可等他再次抬头时,只看见淡蓝色的影子从宽大的营帐门口消失,那飞起的衣袂如润湿心口的一滴水,就这样融化了。
少年怔怔地望着那垂下了帘子的营帐,耳边是涨潮般的叹息声,眼前是鬼魅般晃动的人影,他以为自己身处于深深的海底,浪潮在他的头顶汹涌,一阵波涛,又一阵波涛,把他单薄的身体包围,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栗。
“你还不走么,她已经走了!”玉弥笙的笑声里有了感情,却是一丝揶揄。
少年略略有点尴尬,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埋着头跟随那灰色的衣袍亦步亦趋。
营帐的帏幕低低地垂下,有隐约的声音从厚厚的毡包透进来,像在沙下暗暗流动的风。
少年闷闷地坐在地上,他看了看玉弥笙,这个男人正淡淡地笑着,手指上拈起一根蓍草,像是握着一节开了花的竹子。
“你想问我什么吗?”玉弥笙像是很笃定地说。
少年吭了一声,“我……我……”
蓍草被他轻轻一弯,弓成一勾残月,“她叫云轻裳,是仰熊的女儿!”
啪!蓍草被他折断了。
少年睁大了眼睛,却没说一句话,或者他不清楚怎么描述心底的惊诧。
“奇怪么?”玉弥笙的眼睛里有轻翳般的雾,“牧烈要夺了仰熊的命,可仰熊的女儿却是他的女人,这世上本来如此,许多看来矛盾的事偏偏很合理地发生!”
少年仍有点懵,他看见玉弥笙眼中幽然闪动的光,想说些话,却始终无法发出声音。
玉弥笙背着手,盯着跳跃的烛光,几缕长发从他的耳后垂落在肩上,他没有动,像失去了精魂的美丽雕塑,少年想,原来这个总是若无其事的男人也有落寞的时候。
像是过了很久,玉弥笙才是一笑,仿佛刚刚从一场荒唐的梦里醒来,他抚抚帐内的一张矮塌,手指在被褥上一弹,“你就住在这里吧!”他什么也不说,转身就走。
“等一下!”少年喊了一声。
“什么?”
“能还给我那把剑吗?”少年企盼的看着他,那柄短剑如今大概还在牧烈手中。
“那把剑对你很重要吗?”玉弥笙淡淡地问。
少年点点头,“是我的朋友送给我的,很重要,很重要……”他说得很慢,不是他惶恐,而是他觉得自己语词笨拙,只好重复了两遍。
“朋友?”玉弥笙忽地冷笑,“我从不相信什么朋友,你最好也不要相信!”
“可是……”少年想解释,然而玉弥笙冷淡的眼神让他把所有的话都憋了回去。
帏幕一开一合,灰色的袍子不带一丝留恋地离去。
少年想喊住他,而那身影却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帐里的灯光明灭不定,闪得他脑子昏昏沉沉的,他想起玉弥笙的话,蹀躞着步子扑在了塌上。
身体一旦接触到松软的被褥,就像是抽去了所有力气,四周都是温暖的风抚摸着他疲惫的灵魂,意识霎那变成缥缈的一片叶子,堕入无尽的空间。
在他最后的清醒意识里,是一片蓝色的海洋,蓝得那么温暖,那么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