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北方总是清冷的,时令已经深秋,风卷起了满树的枯叶,残留下一地霜华,远眺去,夜色中全是白花花的银光,东一点西一点地缀落在空茫的四野。
清冷的夜色勾勒出北镐城孤单的剪影,飒飒的秋风吹得这高大的城墙几乎倒塌,坍塌的瓮城从褪色的尘埃中露出零星一角,泛出幽幽的光。
墨裔望了望满天清辉,他在门口迟疑了一下,门楣上悬挂的八面玲珑宫灯闪晕了他的眼睛。这里是北镐城仰熊昔日的宫殿,牧烈移军城内,把自己的营帐安了这座星驰宫中。
他将手抚上厚厚的朱门,身后似乎有士兵吃吃地笑,他没敢去看,一种惴惴不安的忐忑像悬吊的针在他心口扎了又扎。
屋内的灯光从白蒙蒙的窗棂上透出明玉般的光泽,有纤细的影子投在上面。
墨裔吞了吞干涩的咽喉,嘎的一声推开了门。
房间里点着兰脂灯,火苗子在灯盏上跳跃,一蹭一蹭的向上蹦达,映出宽敞的殿堂,一层轻纱从天花板上垂下,灯光发射上去,如水波在轻纱上流动。
一个影子从轻纱后飘出来,她望了一眼墨裔,转身挑了挑板壁上的灯,光线稍稍明亮了些,水一般在墙壁上攀爬。
墨裔呆呆的站着,他想对那女人说点什么,可嗓子像被掐断了,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你为什么不坐下呢?”云轻裳的声音柔软得像细沙。
墨裔干干地咳嗽着,拖着腿走了一步,他的脚后跟缠上了厚厚的绷带,每走一路,伤口便牵掣得刺痛,他抽了口冷气,斜签着坐在一张软绵绵的坐塌上。
“你想听什么曲子?”
光影中的云轻裳像不真实的影子,墨裔看见她不知什么时候抱着一架琴走过来,那琴上却只有一根弦。
“我,我……”墨裔嗫嚅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云轻裳。
云轻裳在他面前坐定,她调了调琴轸,纤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只那一声,就拨得人心里痒痒的。
云轻裳没有再问他,她默默地沉思着,双手按在了琴弦上,浮云柳絮般的空然琴声弹拨而出。
在高远幽弥的琴声里,她轻启玉口,歌声像自深静古井中发出,仿佛窈窕深谷中的回声,空灵得如满竹的晴雪,一片片无声无息地坠落。
墨裔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他甚至听不懂她的语言,那仿佛是梦幻森林里精灵的耳语,像是天空飘散的花香,风一阵,云一片,雨一滴,都送来颤栗灵魂的声音。这声音,似乎经过了一千年时间的洗涤,把那歌声洗磨得更加纯净,更加自然,那是不饰雕凿的天籁,纯粹得一尘不染,就是用最清的水也映不出那一种干净。
墨裔霎时觉得脸上一片冰凉,他摸了一下,居然是泪。
一曲云中清歌,惹得天下英雄落泪。
歌声徐徐地在飘散在空荡荡的大殿,似乎每个音符停滞在空气中,还在凄婉地吟唱,云轻裳住了手,仍旧默然地凝思着。
墨裔痴痴地看着她,他站了起来,“你,你唱得真好听!”
他向她走了几步,他细细的胳膊向她微微一伸,却迟钝地,不舍地落下。
“还想听吗?”她的声音和她的表情一样冷。
墨裔不回答,或者是他无法回答,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士兵拼了性命也要听云轻裳唱歌,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这样动听的歌声,她所具有的力量足够强大到让你舍去生命。
墨裔凝视她,光影里的云轻裳像一场梦。
“你常唱歌给,给他们,他们听?”墨裔像不经思索地问了出来。
云轻裳调着单弦的琴,声音在琴面游走,“不干你的事!”
墨裔尴尬地搓了搓手,可他仍是不甘心地说:“为什么牧烈让你唱歌给别的男人听,你,你不是他的女人吗?”
“不干你的事!”云轻裳忽然地变了声音,长长的袖子在琴上一抚,铮!地琴声激越刺耳。
墨裔哑然了,他怯怯地说:“对,对不起……”
激越的琴声弥弥地远了,云轻裳重又恢复了冷漠的表情,她扶住琴的岳山,手指在承露上点了点,“还要听什么?”
墨裔陡地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想听你唱歌了!”
“不好听吗?”
“不,好听,很好听,是我从未听过的……”墨裔说得很慢很认真,他默然片刻,说道:“可我不想你再给任何人唱歌了,不要给任何人!”他的声音大了起来,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凝在这些话上。
云轻裳的手在琴上停住了,她好像有点诧异,也许,她仍然冷淡的。
“真是孩子话!”她微微地笑了,笑容里涵了淡淡的清香。
“我不是孩子!”墨裔朝她毅然决然地大声说,背转了身一瘸一拐地绝裾而去。
他一直没有回头,夜风在他身后环绕,带来了依旧盘桓在空中的歌声,似乎还有谁忧伤的叹息。
他不停走不停走,身边有士兵经过,调笑着想问他话,却被他凶恶的眼神*了回去,他就这样走了下去,走到世界沉沦成越来越黑的混沌,走到他发觉自己什么时候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