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卜天行初临苍天之境，云游四方，行至天涯。他望见脚下刀削斧劈的峭壁，心中陡然生出睥睨天下的豪情，那早已沉睡的热血也苏醒了，咆哮着奔向心灵深处。
“舞枯藤兮唱荒凉，挥石斧兮猎凶狼。妆虎皮兮苔岩宿，歌虹灵兮祭牛羊……”
苍凉古老的歌声在天涯间轻轻回荡，仿佛在诉说光阴初始的久远，诉说被遗忘万年的孤寂。
“唉……”许久，卜天行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打断他的思绪。他转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人。
这个人裹着灰白色的斗篷，有着水晶般长发，棱角分明的脸庞，以及星空般深邃的眼睛。
“你是谁……”话一出口，卜天行惊愕了。
以往遇到陌生人，他观其五官服饰，便知这人姓名来去，心中会不自觉出现此人生平往事，来世前生。然而，今天遇到的这人，竟没有红尘过往，没有来世前生……
“畏凡尘，远天道！”这人抬手指向他身后那雪雾茫茫的山群，神色平淡道：“你是灾祸者，凡与你有过因果之人，皆会因此而陷入困境，难道你还不回头么？”
“不可能，贫道一生替人解灾化难，行善无数，更是忧天护道，岂会是不祥之人？”卜天行声音激动，全身微微颤抖。
“若非如此，你为何不安？”这人静静的望着他，声音有些沙哑：“你是否记得虚无之荒上的吾亦空，他那首《寂灭》是不是很动听？你是否记得白玉楼中的牛大友，他那大大咧咧的性格是不是很豪爽？你是否记得芳雪斋里的乔小雪，她的舞姿是不是很优美……”
“闭嘴！就算寻遍大千，贫道也要手刃那贼子！”卜天行大吼着，而他的身体也抖的越发厉害。
“哈哈哈……”这个人像听到了滑稽之事，忽然放声大笑：“难道你真记不得凶手容貌？真不知凶手身在何处？”
“你！那人是你！“卜天行似乎想到了什么，猛的瞪向这神秘男子。
他的眼睛渐渐露出血红色光芒，语气也有些暴戾：“凭我卜卦一族的术法，这世上岂会有我卜天行寻不到之人！只有你！因为你不属于这片天地！”
“你卜得出天道无常，却卜不出自己的心啊！”神秘男子摇头叹息，也不理会发狂的卜天行，转身向着森林海行去。
“吼——”卜天行双目布满血丝，全身疯狂抖动，喉咙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那原本漆黑的头发也倒立起来，蒙上了一丝血色。他的指甲暴涨寸余，锋利如刀，指缝间竟出现一层红色细鳞。
“吼——”卜天行仰天怒吼，拖着血色残影，直扑向神秘男子。而神秘男子似乎没有知觉一般，继续朝森林海的方向迈步。
“啵……”一声轻响，虚空犹如被抛入石子的潭水，荡起了一圈圈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同时，两人的身影也在这涟漪中心，渐渐模糊，最终消失。
不知多久，卜天行眼前一亮，血色尽去，恢复了神智。他眼前渐渐清晰，出现一条梦幻般的道路。道路由无数流动的细光线组成，光线似小蛇，蜿蜒游走，朝无尽虚空游去。路没有尽头，也没有分岔，悬浮在虚空中，仿佛仙女的纱绫，轻灵，飘渺。
“哥哥，他在干什么呀？怎么一动不动？”卜天行身边忽然传来一个稚嫩的童音，他想转头，却发觉不能，甚至无法眨眼。
“他呀，他想向前走，走到这条路的尽头。”熟悉的声音自卜天行身后响起。
“该死！”他暗暗提灵力，却无济于事，仿佛这身体并不属于自己。
“他也去那里找娘亲么？”稚嫩的童音有些好奇。
“也许吧？”神秘人绕到卜天行前面，静静看着他。
“你真不想回头么？这是最后的机会了。”神秘人看着他，脸上似有悲伤闪过：“你若是依旧如此，将会失去很多东西。”
“回你个大头鬼！混球！我口不能言，头不能动，如何回头？”卜天行瞪着神秘人，气的大骂。然而，他原本以为自己口不能言，却没想到竟然骂出了声音，不禁一愣。
“不是口不能言，是你不想言语；不是头不能动，是你不愿回头。”神秘人把一个小女孩拉到身前抱起来，摇头叹息。小女孩脸蛋通红，有些腼腆，好奇的打量卜天行。
“哥哥，他怎么说你混球呀，大头鬼又是什么？”小女孩抬起下巴看着神秘人，眨着眼睛问道。
“我本来就是混球。”神秘人语气中有些沧桑，有些无奈，但随后却笑道：“大头鬼，是一个大头小孩，他的名字叫鬼。”
“混蛋！连小孩儿都骗！“卜天行涨红了脸，口不择言，眼睛里要喷出火来。
“哥哥，他为什么说你骗我啊？”小女孩疑惑的看了看卜天行，又转头望向神秘人。
“骗就是哄，哄你就是为了让你开心。”神秘人抬起手，轻轻点了下小女孩额头，脸上满是笑意。
“恩，自打遇到哥哥后，小小非常开心！呵呵呵……”这个叫做小小的女孩举起双手，胡乱挤压神秘人的脸，不断大笑。
“你……”卜天行拼命挣扎，额头青筋暴起，可依旧无法动弹，最终只有死死盯着神秘人。
“还不回头么？”神秘人看着愤怒的卜天行，抚了抚小小的头：“这条光阴之路上，只有你心甘情愿的去做某件事，才能做到。”
“混蛋！鬼才信你！”卜天行回想方才之事，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但他不愿主动问此人，只是不断破口大骂。
“还是不回头啊！”神秘人有些无奈，抱着小小坐下来。
“阁下是何方神圣，为何与我为难？”卜天行咬牙切齿，狠狠的瞪着他。
“你本该知道我是谁的，唉——”神秘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说：“既然忘了，你就叫我泽涕吧！”
“泽涕……”卜天行在心中默默的念了几遍，依旧卜不出他的过去。
荒芜意，红尘寂。不见鸟影兽迹，草木何处觅……
忧伤醉，雄心碎，梦中花落流水，红尘天涯泪……
行路孤单伴，征途寂寞陪，功成泪为酒，身败血成灰……
吾生天地小，吾灭红尘老，吾与天地远，吾与红尘遥……
来默默，去默默，一生无乐……
一曲悲歌，空旷萧凉，孤寂悠远。萧瑟苍老的身影，伫立在古老荒蛮的祭坛上，等待着命中注定的旅者。卜天行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个黑沙黄土的大漠，看到了那一生无乐的老人，眼中渐渐湿润。
老子宿大漠哟，风沙难奈何。一壶烧胆酒哟，狼群也怕我。
老子骑骆驼哟，万里也行得。一把弯月刀呦，成了大侠客……
景色变幻，一个长相粗犷的汉子，带着笑容，唱着异域歌曲，朝卜天行缓缓走来。他抬起手，颤抖着伸向那个汉子，似乎想抓住他，可这一切又化作清风，只让他心中滴血。
夜风缓，雪意浅，梅芳三里远。
轻罗舞，青丝乱，铃铛响皓腕。
玉杯冷，檀香淡，温柔绕纹幔。
朱窗启，烛光倦，相思落满院……
接着，清脆的歌声远远传来，他循声而望，便见珠楼粉阁的院子里，开满了梅花，阵阵芳香伴着洁白落雪漫天飞舞。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在这梅花飘雪的院子里翩然起舞，看着自己，满脸微笑。
他犹豫了，心中一遍遍质问自己，可愿抹去那美丽的痕迹……
寸草不生的大荒上，是何人在歌唱那亘古至今的寂寞。
气势恢宏的白玉楼中，是何人在炫耀那苍茫雪域的传奇。
芳香旖旎的飘雪斋里，又何人在漫天飞雪里翩翩起舞。
……
“啊……”卜天行猛的转身，摆脱掉这段早已流逝的光阴。
终于，他醒了，回身望向那无尽的光阴之路，眼中再没有犹豫。
“也许你现在听不懂，但以后你会明白的。”
“小兄弟，不能喝就少喝点！”
“行大哥，你能带我一起走么？”
……
熟悉的身影模糊了，温暖的声音渐渐远去，卜天行望着那无尽的光阴之路，向前踏出一步。落脚，抬头，他眼中蒙上了一丝沧桑，少了些许轻狂。耳边那缭绕不去童音，让他悲痛，让他绝望……
“哥哥，爹走的时候说你回要是来了，不要怪长老们绝情，也不要管别人说什么，因为你是咱家的骄傲！”
“哥哥，娘离开的时候说她相信你是好孩子，她会等你回来证明给世人看！”
“哥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小意也很想哥哥！”
“哥哥……”
……
“啊……”卜天行双目湿润，疯狂摇头，颤抖着身躯再向前踏一步。这一步，他原本年轻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皱纹，原本清澈的眼中，只余下无尽悲伤。
“哥哥，他们说你从虚无之荒回来后性情大变，在白玉楼里杀人行凶，在飘雪斋中强抢民女，很可能是战魔附体。”
“哥哥他们说你是战魔转世！”
“哥哥，你在哪啊？你不是战魔，去和他们说清楚啊！”
“哥哥……”
……
“啊……”卜天行泪流满面，托动僵硬的双脚迈出第三步。这第三步刚刚迈出，卜天行长须半尺，两鬓生雪。
“光阴之路，一步十年。你终究还是不肯回头！天意如此！”泽涕放下小小，长叹一声，走到卜天行身旁，拍拍他肩膀。然后转身牵着小小，向着光阴之路尽头行去，再没有回头。
“光阴路，谁人悟，世人皆为心碌碌。争权势，谋财富，甘愿红尘情爱束……抬眼望，虚空处，万载光阴留不住。墨染雪，再回顾，残躯半踏英雄墓。”泽涕牵着小小渐渐远去，他那苍凉的歌声融入了无尽的光阴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