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渐沉，青牛镇越发昏暗起来。
当最后一丝光亮被吞没的时候，一只手掌在眼前晃了晃，虚无之中蓦地响起了一声长叹。
原本静悄悄的四围被那声叹息激起了一丝风声，宛如在一潭死水投入了一块石头。
怨气四起，风声肆虐，有什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低泣呜咽。
整个小镇笼罩着森然的氛围。
然而那枕着双手的青年却没有丝毫的恐惧，整个人出奇地安详与宁静，仰躺在坟场边，原本应该惶乱如鼓的心跳此刻却沉静如渊。
“你怎么还在这儿，这儿阴气很重，待久了不好。”
“你不也一样，快回去，好不容易好了一些的身子难道又想恢复原样？”林镜云略带懒散地坐起来，任由衣衫在诡异的风中猎猎作响。
香雪用手摩擦着双臂，以此来获得一些温暖，可身子还是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脸色苍白地近乎透明，泛着些许晶莹的光，将周围照亮了一些。
“你不走我也不走。”她晶莹的脸上泛起了血丝，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
林镜云沉默了良久，问：“他们能够得到安息吗？”
淡淡的光晕下，一缕缕灰黑色的怨念无知无觉地飘荡着，香雪眼神黯然，抱着双膝，老老实实地回答：“他们的魂魄早就不在了，他们是无法投入轮回的，更别说安息了。”随即疑惑地问：“哥哥应该知道的呀。”
林镜云苦笑：“你就不会说假话来骗骗我吗？”
香雪不解地问：“为什么？我是决计不会骗哥哥的。”
“有些时候谎话未必是恶意的。它可以给人希望，有些人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可还是想从别人口中听到相反的答案，那个自己希望的答案。”
“我不懂。”
“四个字，自欺欺人。”
香雪眨着眼睛，那是混沌中唯一的光源，纯净无暇，仿佛那是鸿蒙初开的那第一缕光“你们人真的好复杂。”
“你为什么要当人呢？人生来就是要受苦的，一旦开了七情六欲，无边无际的痛苦终会把你湮没，避不过的。”林镜云重又躺了下来，望着虚空，黑色的瞳孔内映着的还是黑色。
“因为我很羡慕人，人可以自由地交谈说话，我很想和哥哥说话呢？若是一直都只是植物，我就没有办法报恩了。”
“我说过你不欠我。”
“我心中有一本账，那本账我永远还不完，也不想还完。若是能尝遍人间的喜怒哀乐，就算是朝生暮死也胜过毫无知觉地活上千年。”
“万物有灵，岂是毫无知觉。”
“也许算不上毫无知觉，但那只是对外界环境的最基本的反应，与人相比终是差了好多。我不想这样，我想看遍这世界的一切。在开了灵智之后，我虽然能感知到外面的一切，但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在见到哥哥之后，我便更想变成人了。”
林镜云怔了一会儿，竟找不到措辞来反驳她。
两人齐齐望着天空，然而他们仿佛看到的不是天空，而是回忆。
林镜云眼中似乎有千万颗星辰浮上了水面，其中两颗尤其夺目，一颗荧荧似火，一颗火红如血。
“小时候听我父亲说，人死后都会化作一颗星辰挂在天空上，守望着自己的故乡。我父亲说他从前带兵打仗大都是在大漠，每当孤独时只要看到那漫天的繁星便会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香雪道：“嗯，那时的星空我也很怀念呢。”
她顿了一下，接着道：“可现在整片天空灰蒙蒙的，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的魂魄无法超生，一直受着苦，永远到不了彼岸呢。”
林镜云忽然间站了起来，一股如同使命似的召唤宛如在宿命中响起：“他们会到彼岸的，我就是他们的彼岸。”
香雪道：“我相信哥哥一定可以。”
两人就这样在坟场旁相依相偎，仰望虚空，仿若能穿透层云与那重重的岁月，见到儿时那一片灿烂的星光。
香雪低低地喘息起来，脸色更是透明，在凄厉的夜风中瑟瑟发抖。
“喂，香雪…香雪。”林镜云紧张起来，不断呼喊，一搭她的脉搏。阴气入侵，已渗入筋脉，看来得赶紧带她离开这里，否则性命难保。
他立刻带着香雪飞奔回了茅草屋，手掌相触，真气流转之际，在他们身周蒸腾起氤氲水气。
“云哥哥，我觉得好难受。”
林镜云眉毛拧在了一块，额头上直冒汗“怎么会这样，邪门了。”这回输入真气入体，并没有引起上次那般玄妙的反应。那股清新的自然气机被那至阴至邪的怨气牢牢地禁锢住。
香雪的伤势突然间恶化，他到底小看了这十多年来此处积聚的阴气。
这少许的怨气十年间已然在她的体内落地生根，顽固至极，如同小草一般无论石压风吹，总是顺势而动，避实击虚。
之前的一次疗伤，两人真气流转，仿佛狂涛怒浪，将它*入了死角，一时大意竟然没有斩草除根。
而今它失了压力，立马寻隙而入，乘势猛涨。
“呃”香雪倒在了床榻上，双掌无力地软了下来，身子微微蜷曲，脸上的痛苦之色更浓。
灰黑色的雾气在她身上蠕动起来，眉宇间一缕黑气到处游走，缓缓地朝着她的天灵行进。
“不好。”林镜云暗叫一声，手掌抵着她的大椎穴不要命似的将真力输入她的体内，然而入体的浩然正气终究与香雪的修为相差甚远，效用不大，反而被那思思缕缕的怨气污浊，失去了灵性，一点一点地被蚕食殆尽，反是助长了阴气的浓度。
林镜云停止了这抱薪救火的举动。
这可如何是好？天下万物相生相克，龙鳞果，就是龙鳞果。龙鳞果是龙血所凝，又经昆吾火焰炙烤，是天下至阳之物，正是这些阴邪秽物的克星，自己服食过龙鳞果，这才血气旺盛，百邪不侵，自己的血一定有用。
他右手施展气旋斩，在自己的左掌上一滑，鲜血立刻飞溅出来，接着用同样的手法划破了香雪的右掌，两掌相触，缝隙中隐约有金光闪过。
香雪本是一枝寒梅，体质阴柔，林镜云的血对她来说太过阳刚，极易被灼伤，所以林镜云放弃了喂服，而选择了这种温和的方式。
可就算这样，香雪还是受了不小的灼伤。
冰寒的体温热了起来。
“啊”一声凄厉的惨号，她体内的黑灰色的雾气奔逃四逸，但没跑几步便见火光一闪，化成了灰烬。
他的手抚上了她的额头，手被热得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怎么，怎么这样烫？”
“云哥哥…哥哥。”梦呓似的叫声从她细碎的牙齿中流泻出来，额前的一缕头发被汗水紧紧地贴着皮肤。
“香雪，香雪，醒醒。”林镜云有些不知所措，没想到阴气刚被驱除，又被这药性烧得不醒人世。不过林镜云十多年服用龙鳞果，早已对它的药性熟透，收拾起来比起之前无疑简单了很多。
他心想：“这里阴气太重，不能久留，还是出了此处，在做打算吧。”他跪着，朝着坟场的方向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接着便抱起香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冥冥中一根丝线迸然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