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忠魂碑
看着凤姐嘴角那狡黠得意的笑容，张子剑微微冒着冷汗。也不敢急着反驳，只是把茶杯送到嘴边堵住自己的话语。凤姐也不着急，脸上带着笑意，手里面用小刀慢慢的削着苹果皮。
六百两银子，确实是个不小的数字，可是，对于这样两个人是很多么？一个金水城里面生意最为兴隆的酒家老板娘；一个是刚刚立下不世奇功镇北四将之中的将领。
我想要的不是这点银子，你懂么？
我想做的，并不是赖账，你懂么？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暖烘烘的风从窗口处吹来，带着正午的家家炊烟，轻轻撩拨着屋内人的心弦。
多久这样了？从你为我出头，在我心里留下印记那天开始么？
多久这样了？从你为我裹伤，读懂我的心里那天开始的么？
瓷杯轻轻地碰撞声，敲打着谁心头的门扉？
鲁削轻轻地嘶嘶声，摩挲着谁紧缩的眉间？
终于，张子剑叹了口气，轻轻放下茶杯，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猥琐面孔，笑嘻嘻的道“凤姐，张某人可是一向最重诺言，这金水城里面可是有口皆碑的啊！”
凤姐也将眉头一展，嘴角重新绽起温和的笑意，脆声道“张将军言之有理啊！小女子正是一直对张将军的信誉仰慕有加，这才斗胆和您催帐呢？您说不是么？”
展叶红微微有些迟疑，眼前的两人哪一个真的是对这几百两心头难以割舍的主？可是，为什么他们竟为了此事一直争执不下呢？想不通、不明白。
两人那刚刚吐露出的一丝惆怅，并没有被展叶红所捕捉到。但是，却没有逃开展卓儿的那双大眼睛。有人说，“女儿心、海底针”变幻莫测难以捉摸，可也有人说“女儿心事女儿知”此中道理，端的是奇妙无比啊。嘴里还轻轻咀嚼着果肉的展卓儿，此刻看着面前针锋相对的两人，不经意见，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既然凤姐承认，那边再好不过，请教凤姐啦。在下前几次前来，是来做什么的呢？”张子剑说完，凤姐微微一愣，这算是个什么问题？不过看着对面那猥琐的笑意，凤姐还是蹙了蹙眉道“打架、喝酒……唔，还有发酒疯”
另外三人顿时满脸黑线，张子剑甩了甩头又道“咳咳，总的来说，我是来您这凤来楼用饭的对不对？”
“那是自然，如果您来我这凤来楼不是用饭而是要饭，那咱们也就不会有今日的债务了。”凤姐的好奇好胜之心已经被完全调动起来了，哼，你既然想要玩，那咱们就玩到底。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样把这六百两银子的债务全给赖掉的。哼！
张子剑看着凤姐那得意的笑容，也不禁心头一苦，这个笑容太熟悉不过了。若是能每日都看着这个笑容，那该是何等幸福之事？或许，自己没必要再回避了？此次是要进京，且已经留下了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是不是可以不必这么执着了？不知道，不好说，不好受。
他看了看对面那张清丽绝俗的面庞，盯了良久，还是把那一抹柔情重新掩去，换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道“既然如此，那张某人说的下次自然也就是来凤来楼就餐的下次，凤姐可是认同？”
凤姐顿时一愕然，这算是什么借口？脑中还在急急的盘算，可嘴里却支支吾吾的道“恩，不吃饭也不是不能再来？”
“哈哈哈，凤姐真能说笑，若是不来吃饭喝酒，张某人没事跑到这凤来楼做什么呢？”张子剑笑着说完，却立刻让两外两个女孩眉头一皱。
展卓儿：这家伙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凤姐：难道，我真的一直是一厢情愿么？
张子剑却并不理会，信口道“既然如此，那张某所说的下次，自然是来凤来楼就餐的下次。而今天来此，只是陪陪我的展兄弟而已，并不在这里用饭，所以，这债务张某人可是没有赖凤姐的哦！”
唉，真的就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唉，你真的，就如此不近人情么？
“张大人果然言之有理啊！”凤姐苦笑一声，却又立刻恢复了她那招牌似的微笑道“想来今天张大人胃口不好，不愿在我这小小的凤来楼用饭。小女子自然不敢有什么微词，那就等待那日张大人心情舒畅，肯光顾小店的时候再来履行诺言吧。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留张大人了，我与展将军和展小姐乃是朋友，要一起用饭的，再留张大人在此，未免有些不方便啦。”
“恩？”听到“一起用饭”四个字，看了半天热闹的展叶红忽然来了精神，看来战斗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又便宜了我和卓儿这两张嘴啊！想起凤来楼那几道招牌菜，他的嘴里面，又是波涛汹涌起来。
正午一过，天地间的燥热便铺天盖地而来。烈日当空，没有谁会选择在这个时间劳作。农夫们要么在树荫下午睡，要么在家中院里闲聊。商贾们支派个伙计看店，自己则在后屋里面睡个懒洋洋。
大街上行人稀少，树影慢慢的东向。暖暖的风轻轻的浮动着，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清凉。风来楼下，张子剑仰着头，任凭暴烈的阳光洒在脸上，看了看三楼。他知道，那间屋子和屋中的那个人都在房子的另一边，可是，他就是忍不住，就是想仰着头去看一看，哪怕，只是想一想也好。
一声长叹，孤单的人，伴着孤单的影子，在空旷的街道中慢慢的消失。
“展将军，不知你们此次上京要何时启程啊？”日近黄昏，凤姐将展叶红兄妹亲自送出大门。这一举动顿时惹得楼下的食客们双眼发直。
这可是凤来楼的老板娘亲自送人外出啊！乖乖！这个大美人和曾给过其他人这等待遇？而且旁边竟然还有一个相貌俊俏的小姑娘，这是何等的福气啊！那些在一楼大厅内有不少凤姐的仰慕者都将愤怒的眼光投向了展叶红。如果目光能够杀人，那么这么多刀子一般的目光早就把展叶红扎成马蜂窝了。
在“危险境地苦苦挣扎”的展叶红显然没有这个觉悟，拱手对凤姐笑道“我们其实也是陪伴张大人一起赴京。算来，也就是两三日就要启程了。展某承蒙凤姐宽宏，允许我慢慢偿还债务。对凤姐自然感激不尽。这一去恐怕经年累月都不能回来，还望凤姐珍重。”
“是啊，凤姐姐，我恐怕以后也很难回来陪你了。你自己要保重身体啊！”展卓儿有些不舍的牵着凤姐的衣角，而后狡黠的眼睛一转，附在凤姐的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凤姐掩嘴轻笑。那一霎的风情，顿时让周围的眼光都有些呆滞。
傍晚斜阳，想不到，与凤姐边吃边聊，竟然和她消耗了整整一个下午。不过，展叶红和展卓儿却没有丝毫的不耐或者焦躁。两个人肩并肩，慢慢在青石板上踱着步子，缓缓的走进落日的红晕余晖之中。
“你刚刚和凤姐说了什么啊？”寻思了半路的展叶红忽然对展卓儿道“一句话就让凤姐笑了出来？”
“哼”展卓儿嘴角一翘，喜滋滋的佯嗔道“女孩子间的话，才不要告诉你呢！”说完，脸上一红，蹦跳着向前跑开两步。这一刻，温馨，温暖。
忽然，跑在前面的展卓儿停下了脚步，警惕的看着周围。展叶红眉头一皱，立刻抢到她身边问道“怎么啦卓儿？出什么事了？”
展卓儿秀眉微蹙，鼻尖也是紧紧的。她四下里张望了一阵，缺什么也没有发现，只好对展叶红道“我刚刚好像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盯着自己？在这金水城里面，会有谁来打自己的主意？
展叶红对展卓儿的直觉并不敢轻视，不是他迷信什么，而是对这种在多年与狼和狐狸的博弈交战中培养出的猎人一般直觉的信任。展叶红缓缓地扫视了一下周围，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影。只得拉了一下展卓儿的胳膊，对她笑了笑，示意继续走。
展卓儿见并没太往心里去。见展叶红并不担心，自己也就放开了，看着展叶红露出的酒窝，自己也对他甜甜一笑，和他并肩继续走着。可展叶红的心中却在不断地思考。
那个任务已经过去半年了，若是说起那时的战友和“敌人”恐怕，也是尸骨已寒了吧。死者已矣，万事皆休。可活着的人却还在承受那无尽的折磨。
到底是谁？让我们袍泽相残？
到底是谁？让我的袍泽受难？
是谁？一路的追杀？
又是谁？在冥冥中掐指一算？
看着红红似血的落日，展叶红心中忽然有些悲凉之感。如果有地狱？如果有来世？如果有天堂？我的袍泽、我的兄弟、我的敌人们啊！你们过得好么？
就在那，刚刚走过的巷口，两个黑色的身影慢慢的将头颅探出，凌厉的目光紧紧盯着远处一男一女远去的背影。
第二天，早起的展叶红竟然没有发现一向满园散步的张子剑，微微有些错愕。不过，他还是练了一趟枪法，而后擦掉了浑身的汗水，换了套衣服，感觉神清气爽。
他吃了些简易的饭菜，不知为何，忽然想去找小五和王龙聊聊。这些日子，小五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柳帅也没给他们安排什么职司，反正柳府内的房间也多。两个人还是住在原先的侍卫住处，离展叶红的客房并不太远。展叶红收拾停当，也就慢慢的向他们所在的地方走去。
正走间，忽然听到一个十分清脆而熟悉的声音抱怨道“好你个邵公义！这次回来竟然一丝一毫都不和我说！哼！”
听到这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展叶红浑身一震。他扭过头，顿时看到那熟悉的身影。一身月白色的长裙，洁白不带有一丝尘埃。一张吹弹得破的俏脸，秀眉微蹙，眼中微微闪动着晶莹，我见犹怜。
他想去打个招呼，或者说说话，亦或者去问声好。可他终究选择隐身在一根柱子后面。
去了，又能怎样？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自己梦中的那一个温婉的女子，心中装下的却是他人。还能怎样呢？又能如何呢？
他偷偷伸出头去，看了看那时常在梦里闪现的一袭白衣。她气鼓鼓的跺着脚，手中拿着一颗狗尾草，边走边抽打着周围的花木。一路凌波度微步，一路花香，一路晨霞露。
她轻轻地走了，窈窕的身影慢慢的闪进了曲折的回廊；他轻轻的靠着立柱，仰着头，将胸中一阵沉闷，轻轻的呼出。
“展大哥？你……”看着展叶红脸上有一丝落寞，小五试探的问道。展叶红闻言，摇了摇头，两个酒窝爬上脸颊，脸上重又绽开那阳光般的笑容。他说道“咱们还有几天就走了。今天我们去忠魂碑祭奠一下咱们那群死去的袍泽吧。”
听展叶红这么一说，小五和王龙都点头称好，小五也因此没再理会展叶红的那一丝落寞。仅仅当他是对死去袍泽的遗憾和哀悼。
一行三人，展叶红并没有叫上张子剑或者其他新近结识的朋友。甚至没有叫上展卓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那段记忆和那些人的祭奠，他的心里只承认自己这三人有资格。
忠魂碑坐落在金水城南郊。碑身用汉白玉雕刻而成，高约两丈、宽逾五尺。虽然比起京师北蓟城里面的忠国谱大碑来还是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不过在金水这个边境之城来说，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奇景了。踏青春游时，经常会有启蒙学童在老师的带领下前来参拜，亦或者家属遗孀捧着鲜花前来祭奠。那时竟也是人潮如海，颇为热闹。
不过，对展叶红而言，这些统统都不重要。尤其人多更会让人在这个夏日里面烦躁。无人打扰，反而更好。他们此来，不是来游玩，更不是散心。只为了一种思绪，一种怀念，一种倾诉而已。
当然，喜欢这个地方，喜欢这个时间，喜欢这个环境的，不止是他们三人而已……